“峻靈明王廟”大門。
《峻靈王廟碑》殘件局部。
文\圖 本刊特約撰稿 何以端
昌江黎族自治縣昌化鎮(zhèn)的峻靈王廟始建于917年,是南漢高祖立國敕建唯一海神廟,曾兼有北部灣乃至南海海神的廣泛影響力。原址屢廢屢建至今,文史價值極高,近年來引起了“蘇學”界的普遍關注。
唐宋時期海南昌化縣洲潤水清,航運活躍,昌化山兩次被敕封,蘇東坡致祭寫下《峻靈王廟記》,此后抗金名將折彥質補撰成碑,殘碑今存于原南漢南海神廟,即今昌江峻靈明王廟。其遺存深厚,環(huán)環(huán)相扣,大可言說。
東坡浮海 祭祀神山
峻靈山偉岸高峻,離宋代昌化縣治(今舊縣村)只有二十里,方位是正北偏東,正如蘇軾《峻靈王廟記》所寫——
自徐聞渡海,歷瓊至儋,又西至昌化縣西。北二十里有山,秀峙海上,石峰巉然,若巨人冠帽,西南向而坐者,俚人謂之“山胳膊”。
為什么是“西至昌化縣西”?因為從儋州往昌化縣是西南行,故曰“西至”。宋代王廟在縣治以西不遠的獨村(今已不存),山可遙仰,祭神卻必須在廟,所以說“縣西”。
南宋《輿地紀勝》是現(xiàn)存首次列出峻靈王廟位置的地理志:“峻靈王廟,在儋州昌化縣之西。北有山,若冠帽者,里(俚)人謂之山落(胳)膊。”
坡翁如何去?陸路干熱艱難,唐宋自儋至昌多乘船,在昌化江出?跒踣韪鄣前,或換船上溯至更近縣治的埠頭,線路都在縣治以西或西北。所以,拜祭王廟必在“縣西”。碑末銘文有“我浮而西今復東”句,即自儋“浮而西”到昌拜祭,祭畢“復東”浮返儋州,是來回皆坐船的清晰表述。坡翁年事雖高,如此至二百里外昌化并不困難,史載兩地間航船只需一晝夜。
有人還質疑坡翁貶官受監(jiān)管,怎可遠赴昌化?筆者認為,蘇軾是“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昌化縣并未出昌化軍地域,他依例報備即可;而且僅僅18年前,宋神宗才詔封了“峻靈王”,成為昌化軍域內(nèi)唯一本朝敕封圣地,坡翁不顧長途老邁親赴拜謁,這屬于“頌圣”,沒有誰會阻撓。
折彥質撰文 學士碑波折
明末崇禎年間,昌化知縣張三光搶救出坡翁遺碑,其《重立峻靈王廟小記》(載康熙《昌化縣志》)提供了宋代峻靈廟位置的準確信息。
王之佐見予文稿,恍然感觸,忽來告曰:“蘇學士碑石今仆昌江獨村,幸尚無恙,公得無意乎!”余初謁王廟,即詢先生碑記,絕無知者。聞之喜躍,于是命彼倌人亟輦以來,諏吉而豎之王廟之中……縣治【立碑】時在昌江二【水】洲中,獨村近縣,定是王廟故址。又閱七十八年【按:年代有誤】,縣徙今治,王廟亦徙峻靈山之隈,而碑乃埋荒草深沙中矣。(方括號為筆者所加)
臥碑在獨村邊,所以張氏準確判斷獨村“定是王廟故址”,但廟早廢,只見“碑乃埋荒草深沙中”。后來獨村遷徙,廢廟更不可能隨村重建。
張知縣訪見此碑完好,大喜過望迎回“王廟”重立。由于該碑在兩廟中備受保護,只有中間幾十年才露天于“荒草深沙中”,但因“仆”面朝下,碑面仍無恙?上1966年“破四舊”終被砸碎缺損,但從殘碑可見,風化依然很輕。
隨著明前期縣治搬到昌化故城,對峻靈王的崇拜改在新治西北不遠、現(xiàn)存的峻靈明王廟。洪水肆虐,宋廟不久即湮廢遺忘,晚明除了知縣張三光得高人指點外,闔縣士紳已“絕無知者”了。
這座學士碑,筆者考證實乃折彥質撰文,何適立石。
碑文后部,有“昌化縣令何適以書來喻,曰東坡先生為峻靈王廟撰寫碑文”句。推測原碑最末一行已碎佚的頂部,當有“沐浴謹撰”或類似字眼,推測該碑末二句落款當系:“責授海州團練副使、府丞折彥質沐浴謹撰?h令何適立。”
又疑縣志將張氏《小記》的“折公”誤植為“祈公”,令考據(jù)大費思量。一旦恢復為“折公”,原句即為“又閱二十八年,昌令何公請折公書而刻之石”,與碑文完全合轍,足資確認了。
抗金名將折彥質,官至知樞密院事。后受黃河兵潰事牽連,南宋初謫居儋州五年。坡翁臨別贈故友許鈺的茶盂,由許子康民轉贈折公,折公非常感嘆。他補文成碑,不但使殘碑熠熠生輝,且坡翁此記再多一層鐵證,宋代昌化縣西獨村確曾有敕建峻靈王廟,是坡翁親臨拜謁之處。
南漢敕建 國廟海神
張知縣將學士碑迎回現(xiàn)存的“峻靈明王廟”妥置。但該廟并非如他所認為的是明代隨治遷徙,而是資格比獨村宋廟更早。唐胄《瓊臺志》“壇廟”載:
“神山峻靈王廟,在縣北北岸都烏坭港口,五代鄉(xiāng)人建……國朝洪武己巳,知縣姚源重建!
宋代,獨村與烏坭港口兩座“王廟”并存,而且都在不同年代縣治之西,后世難免混淆。
洪武己巳(1389年)即昌化千戶所城興建前兩年,此時重建王廟,到正統(tǒng)間遷縣治入千戶所城,可見整個明代該廟記載已一脈相承,絕無模糊之處。所以,該廟自五代至今都在原位。
不過,《瓊臺志》記述仍未盡準確。
第一,“峻靈王”是北宋元豐五年(1082年)敕封的,此前并無這個稱號。蘇軾碑文中“而偽漢之世,封其山神鎮(zhèn)海廣德王”就是指該廟,坡翁見得到。
第二,該廟并非“五代鄉(xiāng)人建”,而是南漢高祖劉巖稱帝時敕建,作為建國重大舉措之一,級別極高。
“乾亨元年(917年)秋八月癸巳,帝(劉巖)即位,國號大越(按:次年改號大漢)。大赦,改元。以是年為乾亨元年……置五岳,皆建行宮;封儋州昌化山為鎮(zhèn)海廣德王。建三廟,置百官……”(《南漢書》卷二)
在稱帝、大赦、改元、建太廟、置百官這些大事時,封了六座神山,共同構成南漢國“形勝”骨架,可知昌化山神地位之尊崇。五岳各建行宮,海外神山因皇帝不會冒險親至而不設,但事關“國祚”,決不會一紙封神空文,無處落實,而一定敕建高規(guī)格王廟,每年派大員拜祭祈請。
此廟涉及政權層面,宋代自然予以矮化,這是“鄉(xiāng)人建”三字的第一個可能;該廟已久負盛名,民間亦必捐修如舊,明代傳承宋代實況,是“鄉(xiāng)人建”三字的第二個可能。
縣治神廟 滄桑之嘆
南漢敕封鎮(zhèn)海神廟,折射出唐及五代時期瓊西航貿(mào)的繁榮、昌化嶺民間崇拜的廣泛與久遠;而宋敕封峻靈王廟,也與熙寧至元豐間航運業(yè)的突破,昌化軍“榷稅”大增密切相關,史料均有跡可循。
宋神宗敕建王廟十余年后,坡翁抵達昌化軍。神宗曾高度欣賞蘇軾之才,放手大用,后又偏信政敵將他打入牢籠,流放天涯。此時拜謁金碧輝煌的敕建王廟,蘇東坡不知是淡然處之,還是百感交集?
陰差陽錯,宋亡后宋廟陸續(xù)殘破,南漢老廟掛著宋王廟匾額卻依然興隆——該廟一直俯視烏坭港大碼頭,船未靠泊即可望見,又居于神山腳“山之隈”,無懼水患,這才是神廟的最佳位置。
昌化史上只有兩處長期縣治——舊縣村與昌城村,都沒有移動位置;只有兩座敕建神廟,也都沒移動過位置。宋廟短暫,與獨村故址一起湮滅于漫漫黃沙;現(xiàn)存的是南漢敕建遺址,融合了宋廟名義及精氣神,保有坡翁遺碑,文化分量遠比過往認知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