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藥“易容術”：消毒劑漂白變白嫩
2月27日，保定市蠡縣耿莊村一處山藥加工廠內(nèi)，一個裝滿黃褐色山藥的鐵制吊筐，被起重機緩緩吊起，移送一旁飄散著藥水味兒的水泥池子里。一個小時后，這個吊筐被吊出水池，原本黃褐色的山藥，亮出了白色，再經(jīng)水沖洗，白嫩如藕節(jié)。
“我們自己不吃這種水洗山藥，吃原色的。”加工廠一名負責人告訴新京報記者。
所謂“水洗”，實為漂白。這名負責人稱，山藥一般為黃褐色，經(jīng)過稀釋的次氯酸鈉漂白后，品相更好，賣價也更高，所以從五六年前興起漂白后，現(xiàn)在市場上很多山藥都會經(jīng)過漂白工序，每天得有千噸左右，“尤其是送往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山藥。”
新京報記者查詢發(fā)現(xiàn)，次氯酸鈉是84消毒液的主要成分，其對人體具有腐蝕性和致敏性。根據(jù)國家相關規(guī)定，次氯酸鈉并不能用作食品添加劑。
有食品安全專家及食品檢測機構工作人員表示，食品級次氯酸鈉一般用作果蔬消毒，但含量低揮發(fā)快，作用時間短，基本不會有殘留，但用作漂白，次氯酸鈉含量較高，檢測出來肯定被判定為不合格產(chǎn)品禁售。
市場里的“白山藥”：
“不白人家不要，越白的越受歡迎”
“帶土的山藥八塊錢一斤，白色的山藥十塊錢一斤�！�
豐臺區(qū)一處農(nóng)貿(mào)市場，六七家售賣山藥的攤位，幾乎都有這種白凈鮮亮的山藥在售，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是帶土的山藥，表面顏色較深且布滿根須。
“沒有漂白，都是原色。”面對是否有漂白工序，幾名攤主都強調白色山藥就是這種品種。但在海淀、豐臺的多家大型超市，都沒有白色山藥出售，柜臺上的山藥以黃褐色為主。一些中小超市和農(nóng)貿(mào)市場，則有白色山藥上攤。
在海淀區(qū)一家超市里，同時在售有三種山藥，分別是麻山藥、鐵棍山藥和白山藥，其中白山藥的外觀與記者之前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看到的山藥幾乎一致，“白山藥可不就是白色的嗎，長出來就這樣”，營業(yè)員同樣強調山藥的顏色是自然色。
記者多方咨詢后得知，營業(yè)員所說的白山藥通常指一種名叫小白嘴的山藥，表皮細毛較少，相比于其他品種的山藥來說稍顯白亮，但整體呈淺黃色，這種山藥實際上并沒有記者見到的這般白凈。
白凈的山藥就是小白嘴山藥？小白嘴山藥真有這么白嗎？
北京市某批發(fā)市場內(nèi)也以白色山藥居多，這些白凈的山藥有的裝在紙箱里，有的裝在網(wǎng)袋里，整袋或者整箱一起往外批發(fā)。
雖然多數(shù)商戶堅稱白色山藥的表皮是自然色，但也有商戶悄悄透露了白色山藥的秘密�！斑@些山藥水洗之后，又用藥水進行了漂白，不白人家不要，越白的越受歡迎”，一名年近六十的女商戶透露說白凈的山藥都經(jīng)過漂白，“有些確實是小白嘴，但也漂白了，只是漂的時間短，不漂的話沒有這么白”。
3月2日，一名商戶向記者展示漂白后的山藥。這些山藥都經(jīng)過次氯酸鈉稀釋溶液浸泡后，變得白嫩光鮮，商戶稱這樣的山藥更受顧客喜歡，且售價也更高。新京報調查組 攝
“我想吃山藥了，弄點帶土的山藥回家，這種漂白的口感也不如帶土的山藥。”當記者問及漂白的山藥能不能放心食用，這名商販也皺起了眉頭：“覺得對不起老百姓吧，可整個市場都是這樣，又不是咱一家這樣，每天都是整車整車賣�！�
“還有很多漂白的山藥壓根不是小白嘴，而是更便宜的紫藥，有些人會把紫藥漂白了冒充小白嘴對外銷售�！币恍┡l(fā)商戶得知記者已知內(nèi)情，便不再隱瞞。
商戶所說的紫藥也是河北保定產(chǎn)的一個山藥品種，內(nèi)瓤也是白色，但山藥表皮呈深褐色，與小白嘴山藥表皮顏色差別很大，“漂白的紫藥和小白嘴混在一起賣，外行人分辨不出來”。
“水洗”工廠：
“洗不白，想白還得靠藥水泡”
為了弄清楚這些山藥是如何漂白而成，2月25日，新京報記者以采購山藥的名義前往河北保定。這里是全國知名的山藥集散地，下轄的清苑、高陽和蠡縣，都是山藥產(chǎn)區(qū)。
其中蠡縣山藥更為集中，被稱為“中國山藥之鄉(xiāng)”。根據(jù)相關統(tǒng)計，早在2008年，當?shù)厣剿幏N植面積就達到10萬多畝，總產(chǎn)量達30多萬噸。
當?shù)匾幻麉f(xié)助購買山藥的中介直言漂白的山藥在當?shù)胤浅Ｆ毡�，“漂白后的山藥白凈鮮亮，更受消費者歡迎，外地來的采購商很多都要求漂白”，對于山藥如何漂白，這名中介透露說只要去水洗加工廠一看便清楚了，“我們這有很多水洗加工廠，那些廠子就是漂白山藥的。”
這名中介首先帶記者來到了保定市清苑區(qū)南楊橋村，在這個村的村西口就有一處水洗加工廠，這個加工廠坐落在一片民宅之間，從外側觀察并無任何標識，院內(nèi)面積超過上千平米，大院最里側是由鐵皮搭建而成的簡易廠房，看上去非常簡陋，環(huán)境也有些臟亂。
廠房內(nèi)此時正清洗山藥，兩名工人從貨車上把帶土的山藥從一側塞到水洗機器里，不一會洗凈泥土的山藥就從機器另一側滾出來了，但仍然是泥土的黃褐色。
“一漂白就好看了，水洗只能洗掉泥土�！奔庸S的負責人介紹說，想要洗白還是靠泡藥，“先水洗，之后放到藥水池里泡，泡完再用水洗，一共三步。”
2月25日，保定市清苑區(qū)一家水洗加工廠內(nèi)，工人正使用吊機將一筐山藥移入藥水池，浸泡前能看到山藥的顏色仍然較深。新京報調查組 攝
廠房最里側，有五個長寬約兩三米，高出地面約一米的水池。據(jù)工人介紹，邊上一個顏色發(fā)黃的正是藥水池。過了一會，兩名工人將洗干凈泥土的山藥放到一個鐵制的大吊筐里，塞滿一筐之后，起重機勾起裝滿山藥的吊筐，緩慢放入藥水池里。
中介在一旁輕聲透露，正在漂白的山藥除了小白嘴之外，還有另一種山藥，漂白之后，都會以小白嘴山藥的名義上市銷售。之后不久，工人將另一個藥水池里已經(jīng)泡好的山藥，用起重機吊起后放到一旁的空地上，此時能明顯看出山藥顏色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表皮白凈光滑了很多，與此同時記者在旁邊聞到了非常明顯的藥水味道。但這藥水是什么，在場的人都緘口未答。
“白嫩”的秘密：
“必須得用次氯酸鈉，不然白不了”
漂白山藥的，到底是何種藥水？在與這家加工廠相距半小時車程的蠡縣大曲堤鎮(zhèn)，新京報記者找到了答案。
這里聚集了大量山藥加工廠，當?shù)厝私榻B說這些加工廠都能為山藥漂白。在耿莊村一家規(guī)模較大的水洗加工廠里，一輛貨車正在裝貨，負責人介紹說他們的山藥發(fā)往全國各地，其中多數(shù)都是漂白后的山藥。
2月27日，蠡縣耿莊村一處水洗加工廠里漂白山藥用的水池，池子里能同時放入3000斤山藥，需要浸泡約一個小時。新京報調查組 攝
這家工廠廠房內(nèi)，建有六個大水池，負責人介紹說其中四個清水池，兩個是藥水池，一個藥水池子里可以同時浸泡3000斤山藥，“一般要泡一個小時，一天差不多能漂白十來噸”。
“次氯酸鈉，必須得用這個，不然白不了�！边@家加工廠的負責人十分爽快地透了底，“藥水具體的配比不固定，根據(jù)天氣溫度定，不能勁太大，濃度太高就把山藥燒出坑了”，這名負責人透露說，漂白的效果跟浸泡時間有關，“泡的時間越長漂出來的顏色越白，微漂、中白、大白都可以�！�
次氯酸鈉，正是日常使用的84消毒液的主要成分。
加工廠的負責人表示，他們使用的次氯酸鈉購自河北滄州的一家公司，廠家送來的是濃度較高的次氯酸鈉溶液，使用的時候要加水稀釋。
裝在桶里的正是加工廠漂白山藥用的次氯酸鈉溶液，1000元一桶，每桶1.2噸。新京報調查組 攝
在車間門口，他指著地上的兩個大型的正方體塑料桶，告訴記者桶里裝的淺黃色液體正是次氯酸鈉，“不貴，850元一噸，這一桶是1000塊錢的，1.2噸�！�
此時車間里幾十名工人正在緊張忙碌著，有的負責包裝，有的負責漂白，這家加工廠漂白出來的山藥同樣散發(fā)出刺鼻的異味，對于山藥經(jīng)過漂白后會不會有一些藥物殘留的疑問，這名負責人一面強調次氯酸鈉揮發(fā)快，不會殘留，但也表示“咱們自己不吃漂白的，我們還是吃原色的”。
山藥“美容”業(yè)：
一個鎮(zhèn)就有二十多家漂白工廠
“我也供連鎖超市，人家擔心有藥物殘留，不敢要漂白的，就要原色的”，這名負責人坦言漂白的山藥在銷售時會遇到一些阻力，“現(xiàn)在有些批發(fā)市場，漂白的也不讓進”。
除了擔心有藥物殘留之外，當?shù)囟嗝麡I(yè)內(nèi)人士告訴記者，漂白之后的山藥不太容易存儲，“這漂白的山藥放置時間一長容易爛，那個藥把山藥根須腐蝕了，溫度一高就爛，不太容易放�！币幻庸S的負責人建議說，如果大規(guī)模采購盡量放到冷庫里，“不進冷庫的話只能放三五天，最多一個星期，天氣越熱越放不住，帶土的則能放很久”。
當?shù)厝耸拷榻B說，山藥一般在每年清明節(jié)前后種植，生長期約六個月，等到九十月份采挖。對種植戶來說，各地種植的山藥差不多都在那時候集中采挖，市場供應過剩，價格就普遍較低，因而多數(shù)種植戶會選擇將帶土的山藥存儲起來，等待價格上揚之后，再錯峰銷售。外地來采購的客商，從種植戶那里買的帶土山藥叫生料，買完就會送到這些加工廠水洗漂白，然后再通過貨車發(fā)往全國各地。
以蠡縣大曲堤鎮(zhèn)來說，這里是蠡縣山藥種植戶最為集中的地方，當?shù)爻税l(fā)展出多個山藥交易市場外，山藥加工廠也最為集中，這些加工廠的主要職能就是將山藥經(jīng)過水洗、漂白、包裝后裝車發(fā)貨。
2月27日，蠡縣耿莊村一處加工廠內(nèi)，一名工人正在清洗山藥，此時山藥只經(jīng)過水洗，尚未漂白，能看出山藥的顏色未發(fā)生太大變化。新京報調查組 攝
保定當?shù)匾幻鴱氖律剿幣l(fā)生意的村民告訴記者，“最早從保定發(fā)往全國各地的山藥都是帶土的，直到四五年前才出現(xiàn)漂白山藥，此后漂白的比重逐漸上升，加工廠也越開越多”。在漂白山藥出現(xiàn)之前，當?shù)夭]有專門的水洗加工廠，最近幾年保定各地的水洗加工廠如雨后春筍一般冒了出來，據(jù)當?shù)貥I(yè)內(nèi)人士介紹，僅蠡縣大曲堤鎮(zhèn)就有二十多家水洗加工廠。記者在當?shù)刈咴L發(fā)現(xiàn)，這些加工廠有些打著山藥種植合作社的名義，業(yè)務范圍包括山藥代收、代加工、代存儲和銷售。
記者詢問了多個水洗加工廠，負責人均表示都有漂白山藥的業(yè)務，清洗、漂白外加包裝報價約為每斤四毛錢，問及保定每天發(fā)貨全國各地的山藥總量，一名加工廠負責人估算說，“每天差不多能有2000噸，其中至少有一半都是經(jīng)過漂白的，漂白的越來越多”。
檢測有難點：
“次氯酸鈉易揮發(fā)，放置久了就檢不出來”
用次氯酸鈉漂洗山藥到底違不違規(guī)？
根據(jù)2015年5月24日正式實施的《食品安全國家標準 食品添加劑使用標準》(GB 2760-2014)，對食品添加劑的定義是，為改善食品品質和色、香、味，以及為防腐、保鮮和加工工藝的需要而加入食品中的人工合成或者天然物質，食品工業(yè)用加工助劑也包括在內(nèi)。食品工業(yè)用加工助劑是指保證食品加工能順利進行的各種物質，與食品本身無關。如助濾、澄清、吸附、脫模、脫色、脫皮、提取溶劑、發(fā)酵用營養(yǎng)物質等。
根據(jù)這一定義，多名食品專家認為用于漂白的次氯酸鈉應該算是一種食品添加劑，不過記者查閱發(fā)現(xiàn)，在該標準里所列出的允許使用的食品添加劑里，并沒有次氯酸鈉。
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教授羅云波介紹說，如果不在這個標準里，就意味著次氯酸鈉不能當作食品添加劑使用。事實上2011年11月，國家質檢總局發(fā)布的《關于食品添加劑對羥基苯甲酸丙酯等33種產(chǎn)品監(jiān)管工作的公告》里就提到，次氯酸鈉禁止作為食品添加劑使用。
羅云波告訴記者，以掩蓋食品質量為目的的操作都是違規(guī)的，“次氯酸鈉本身是一種消毒劑，不能用作食品漂白劑，如果通過漂白，以一種山藥冒充另外一種山藥可能還涉嫌欺詐”。
2月26日，一名加工廠的工人向記者展示山藥漂白的效果，深褐色的是原色的山藥，淺色的山藥是在藥水池里泡了半小時之后的效果。新京報調查組 攝
就職于國內(nèi)一家檢測機構的工程師王帥(化名)，明確告訴記者也不允許使用次氯酸鈉漂白山藥，如果在樣品中檢測出來會判定為不合格產(chǎn)品，他透露說在市場流通環(huán)節(jié)有些地方會檢測這個項目，他們也曾配合過市場監(jiān)管部門抽查，“使用次氯酸鈉漂白山藥是第一次聽說，以前出現(xiàn)過炒菜用的一些配料，還有豆芽，會用次氯酸鈉，主要就是為了漂白，表面有光澤更好看�！蓖鯉浉嬖V新京報記者，次氯酸鈉本身揮發(fā)性確實比較好，在實際檢測中如果樣品放置時間過長，可能會檢測不出來。
不過也有專家認為，次氯酸鈉作為食品消毒劑，如果把漂白看作是山藥清洗過程的一部分，次氯酸鈉作為清洗劑也無可厚非，但要保證用量不能太大，浸泡控制在較短時間內(nèi)，事后用清水沖洗干凈，消費者購買漂白的山藥后回家再次仔細清洗并且削皮后食用，從食品安全角度不會有太大影響，“次氯酸鈉揮發(fā)性很好，時間長一點，會揮發(fā)掉”。
一位山藥批發(fā)商戶告訴記者，今年春節(jié)前曾有一批漂白的山藥進入市場后被趕了出去�！澳桥剿幃斕靹偲淄辏脱b車運來了，山藥上還有水，趕上檢查，經(jīng)過檢驗就說不合格，不讓在市場里面銷售”，他說，不過這批山藥事后并沒有運走，“這批山藥拉到市場外面晾了兩天，又回到了市場銷售。”
新京報調查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