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年輕時喜歡悲劇,現(xiàn)在更希望自己快樂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徐鵬遠
發(fā)于2023.5.1總第1090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孤獨,不同的人說法不一樣。有人問我,你為什么說孤獨是可恥的。我說,我作為一個中國人可能受的教育跟純西式有點不一樣。我們中國人受到的教育就是比如像老子講的‘道’,就是你窮極一生、你這一生的經驗都達不到那個‘道’。所以我們……我們……其實他說的是,生命是有限的,這句話就是說你生命是很有限的,再聰明再努力,有些東西是達不到的。所以在這個有限里就不要太……太……太……”
在宣布下一首歌是《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后,觀眾爆發(fā)出了一陣歡呼,經典的小提琴前奏卻沒有隨即響起。張楚撓了一下嘴角,略作停頓,不緊不慢地講起一段自白,似乎是要為這首三十年前的創(chuàng)作進行一番解釋,又或者只是表達某些如今的感悟。但話一出口,斷續(xù)而又散亂,最后終于卡殼。
這是張楚2023全國巡演的第一站,北京前門23號院,Blue Note,一家著名的爵士俱樂部。一年前,在一場音樂節(jié)演出的后臺,他問樂隊成員現(xiàn)在的年輕樂隊都在做什么,樂手告訴他在玩LiveHouse。他一愣,睜大的眼睛里滿是好奇。大家問,你想不想玩一回,他說,想啊。
“太糾結了!迸_下的一個女生接過卡住的話茬,哄笑與掌聲在人群里炸響。張楚點了點頭,不好意思地笑了。鼓手的兩支鼓棒碰在一起,節(jié)奏漸疾地敲了六下,然后镲聲清脆,吉他、貝斯、MIDI一同奏起旋律。
但那段經典的小提琴前奏終究沒有響起。經過了重新編曲,這首老歌已變得輕盈、靈動、明媚,與原版的敏感、憂郁、清冷截然相反,不再是一個苦悶少年的囈語低吟,而更像一個游走半生的前輩給予后來者的勸勉、期待和祝福。唱歌的人也的確不再是當初瘦削清秀的模樣,歲月的痕跡清晰地刻在了張楚身上,他54歲了。
“年輕的時候喜歡酷、喜歡悲劇,看什么都悲劇,覺得瓦格納酷。年齡大了,覺得悲劇就是人類本身的一個性質,還把它提出來干什么,所以就更喜歡勃拉姆斯這種輕盈一點的!睆埑嬖V《中國新聞周刊》,如今他的音樂追求的是個人的樂觀主義,不在意與現(xiàn)實對抗的矛盾,也拒絕悲觀的道德:“以前(的歌)就是很冷的,到后來是暖的,很浪漫主義的,我更希望自己快樂!
逃離
“(老歌)就是站在一個表演(的出發(fā)點)上,我對新歌是有我自己的期待的!毖莩龅母鑶芜x了22首歌,其中有10首是九十年代的作品,張楚說這樣的安排其實純粹出于現(xiàn)實的考慮,一方面滿足觀眾的期待,一方面也為了跟樂隊的配合:“藝術家寫一個東西,不管年齡多大,其實有的時候想建立出一個更新穎的結構。我們的樂手主要還是80后,交流的時候,好多人不完全能進到我想表達的那個(結構)里邊。”
這倒不意味著他對于自己過去的作品在回望時產生了某種否定!拔颐總時代寫的歌都是我對這個時代周圍人生活的看法,跟著我對事物的疑問的答案。我這種工作軌跡隨著世界這幾十年的文化變遷,大致都活在我認為比較對的區(qū)間里!卑切┳髌分兴械拿悦、偏執(zhí)、沖動與莽撞,他都不曾有過絲毫反悔:“年輕不就這樣,用單純的東西去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看法,這沒錯,很正常。就像U2的歌《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我還沒找到我要找的!
但張楚也明白,“人不可能天天活在瘋瘋癲癲里,社會也沒有精力陪你天天瘋瘋癲癲!鼻啻浩诿壬囊舴c文字,無法隨年華一起成長,它們在舊時光里鮮衣怒馬,在眼前的時代卻不免捉襟見肘!斑^去的情懷是不能理解今天的事物的。年輕時候的一種反抗(在)那個時代是很寶貴的,可是到了今天也許寶貴的是另外一種東西!睆埑f。
為了找到自己要找的另一種寶貴,張楚花了很多年。2000年的最后一天,他丟掉了自己的大部分家當,只帶了一臺電腦、兩個音箱只身從北京回到了西安。他在旅游局職工宿舍的十八層樓里租了間房,研究物理、能源、國際政治,或者胡思亂想,偶爾去城墻邊的南門酒吧坐坐,有段時間還去汽修廠做了一名修理工。但更多時候,他只是對著電腦瞎擺弄、上網下圍棋。
那是沉默的幾年,也是低迷的幾年,至少在音樂方面,他的表達和創(chuàng)造陷入了空白。2004年的一場音樂節(jié),他在臺上唱得亂七八糟,忘了好幾首歌詞。之后他從西安搬去了青島,除了偶爾演出掙點錢、寫了幾篇專欄,整日整日地看海。手機丟了好幾次,想打電話時就隨便買個手機買張卡,很多人開始跟他失去聯(lián)系。
2005年,張楚終于重返北京。對這座待了快二十年又離開了五年的城市,他有些陌生,甚至迷過路,卻也覺得它似乎變得更有顏色了。他也好像開始走出黑暗時光,簽了一家唱片公司,寫了一些斷裂的旋律。只是邁開的腳步還有些猶豫,總在光亮的邊緣稍一徘徊,便倒退兩步。簽約四年多,他只交了兩首新歌,屢次承諾的專輯,每回都杳無音訊。
中間他出過幾趟國,看各種紀錄片,跟不同的人聊天,盡管精神上還是會有困擾,但心態(tài)漸漸趨向了平和。“我去歐洲、去日本看藝術產業(yè)工人,越來越知道站在理性上的包容是很重要的。他們的藝人年輕的時候也是反抗的,老了以后都變得更加單純,回到了非物質化的一個精神狀態(tài),不是像年輕時候的那種飛揚跋扈任我行,而是類似于經過了內觀以后的一種平靜!
跳出我執(zhí)的包圍,張楚逐漸明白了一件事,人類本來就不可能完全統(tǒng)一,他不想被別人束縛,卻也不應該去支配別人,不應該“主觀地強迫這個世界要怎么樣”。更何況,那個屬于他的自我可能原本就沒有真正建立過。
解開與外部世界的緊張關系,張楚終于放松下來。從前他執(zhí)著地以為一些問題會有答案,兜兜轉轉才發(fā)現(xiàn)其實根本沒有答案,他不再相信正確,也不再相信理想主義,只用科學屬性來理解事物,“尋求每一個個體的平等和豐富。”
符號
張楚如今的嗓音有些沙啞,沒有了往日的透亮、高亢。因此當《姐姐》《螞蟻螞蟻》的旋律行進至副歌的高音段落時,也便不再有如從前那般掙扎與倔強。這當然是符合他現(xiàn)在的音樂態(tài)度的,擺脫了灰暗的情緒。但在許多樂迷那里,這卻多少如一聲哀嘆,擾了仍在回味的隔日春夢,提醒著時代的遠去和英雄的遲暮。
1994年的紅磡,早已成為一段佳話乃至神話,在不斷地追憶與講述中,一邊失真一邊定格。作為那個夜晚里的主角之一,張楚也由此變成了一個符號,永遠活在那個穿著格子襯衫坐在高腳凳上的形象里。
面對人群雜亂的歡呼,張楚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成為了一種文化精神勢力,而且往前再走一步就會踏入主流。但他不想扮演那個符號,所以他做了《造飛機的工廠》,所以他從焦點里轉身逃離。“這只是一種文化的區(qū)間而已,沒必要說得那么了不起。我一直沒有利用這種東西,我知道國外藝術家本身就反偶像。”多年之后,張楚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他并不厭倦那個時代及其熱烈的氛圍,恰恰相反,他覺得“那個時候確實是挺好的,比較單純,文化光譜又很大。”他只是擔心狂熱的膜拜,更害怕自己被裹挾被吞噬:“我不是把搖滾樂僅僅當作一個政治單詞或者一個荷爾蒙單詞”。
“中國文化一定要擇出來一群人去對抗,到那個舞臺上替他們說話。為什么每個人都得像瓦格納那樣,我不想當瓦格納,我沒這個興趣,我也沒有這么幼稚和自我狂熱!背俗约合蚴澜缣岢龅膯栴}和希望,在紅磡的光環(huán)中得以傳播并與社會產生共鳴,對于曾經的一切,張楚再沒有任何感覺。在他的判斷里,眼下巡演的觀眾之中仍有1/3來自當初的紅利,但同時還有更多的年輕人,“他只知道我是一個文藝工作者,有點名罷了,”他說,“文化在下沉,年輕人的話語變成了主體,大人離死一天天近了,你那權威隨時崩塌!
為了與世界建立全新的連接,這些年張楚懷著清澈的好奇心也登上了一些綜藝舞臺。在他看來,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藝術產業(yè)工人正常也必然的一步,因為“我們的演出越來越產業(yè)化,而不是像以前純個體的理想主義者”。
在張楚看來,商業(yè)并不等于迎合,更不意味著投降!拔覀儼焉虡I(yè)絕對化了,商業(yè)對每個人的精神生產力是起保護作用的。你說它把人的精神完全奴役化,有這個傾向。精神上的反抗是人類自始至終應該存在的,但是這個東西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蓖瑫r,投身其中也不等于全盤接受,他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綜藝節(jié)目有這個產業(yè)的一種慣性,它不會看到人性中細微的一些東西,他們那個矛盾點是他們認為的大眾矛盾點。這部分是需要妥協(xié)的,我不能拒絕他們用這樣的方法,但是我不會積極地參與。”
當然,在旁觀的目光中,扼腕嘆息的聲音仍舊難免。而且比起消失的高音,這顯然是一個更具意味的失落——他們可以接受無可奈何的老去,卻無法正視走入煙火人間的偶像。
“一部分人(覺得)崩塌那是他的事,好多年輕人就是通過我的新的作品認識我的!睂Υ耍瑥埑幕貞浅:唵,就像幾年前深圳的一場演出中,臺下的觀眾對他吶喊“中國搖滾不死”,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句 “和我沒關系”。
放松
“(其實)我現(xiàn)在依然處于一種消失的狀態(tài)!睆埑f,雖然回歸了生活軌跡,自己卻還是不會跟許多人進行深入的交流:“因為他站在一個時間點上,沒有什么太多的變化,他希望我也是這樣,(而)我早就不是那樣了!
張楚養(yǎng)了兩只埃及貓,不吵不鬧,安靜溫柔。不工作的時候,他就和貓玩,像是找到了另一個物種里的自己;蛘叱鋈ビ斡、打球、旅行,避免讓自己陷入持續(xù)的思考。
他仍舊盡力尋找和開墾著一切可以獨處的空間,只是方法不再是逃離。為此他愛上了滑雪,在急速行進中隔絕嘈雜,進入一個單純的環(huán)境,然后孤獨地等待上山的纜車,迎接又一次自由飛翔。
除了與貓為伴和在運動中尋找快樂,他還經常抱著手機刷抖音神曲。這著實不像是一個認真、嚴肅的音樂人會干的事情,但對他來說,這個東西并不構成障礙!斑^去站在理想主義立場,會說劣幣驅逐良幣,今天劣幣和良幣不像過去那么分明了,大家更追求平等,安迪·沃霍爾他們早就總結過。音樂文化已經不承載思想這個層面了,它變成了一個純生活文化了,你得站在這個立場上,我們又不是音樂政治家。人們需要一些流行音樂的陪伴,來補充他們情緒,就像古代得弄點評彈、弄點京劇陪伴生活。”
碰上有趣的改變或者創(chuàng)意時,他甚至會邊聽邊樂。他覺得那完全是源自生活本能的反應,更直接,更真誠,也更放松!斑@個東西來自于普通的老百姓,我們如果主動去做那樣一個音樂,反倒是沒有意義的,除非你傻了吧唧就想拿這個掙錢!
忙過這輪巡演,張楚接下來還有一個從未嘗試過的計劃,他要去三亞做一間民宿,房子已經看好了,合同也簽了,只差裝修布置。他說,其實最主要的目的是想住在沙灘邊上,在那放松一個階段,休養(yǎng)調整一下身心。
對于民宿的經營,他卻一點信心都沒有。不過,他的解決方式也很簡單:“煩了就不干了。我一直都是自由的,我覺得是上天的安排,也是我性格使然,像我這種人抽離就抽離了,抽得很快!
“越來越覺得,尊重客觀的變化是這個階段我特別想要的一個狀態(tài)!睆埑f。
演唱完《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時,他又想起了剛剛沒有表達完整的自白,以及那個女生接過的話茬,他說,“我不是想說不要太糾結,而是你那個認真吧,應該再認真一點,為那個你未知的。你不能老是在已知里頭,可能你反倒找不到一種真正能夠看清楚自己價值的方法。”
《中國新聞周刊》2023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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