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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野菜的王寶釧能勸退“戀愛腦”嗎?
2022年10月27日 10:48 來源:新京報

  隨著“挖野菜的王寶釧”這個梗的興起,網(wǎng)上再次掀起對“戀愛腦”的吐槽和批判。

  王寶釧和秦香蓮,兩名中國古代傳說中的女性,最近因為短視頻平臺的視頻剪輯和微博等社交媒體的傳播,被賦予了“戀愛腦祖師奶奶”的稱號。尤其是在寒窯苦等薛平貴十八年的王寶釧,因為在電視劇《薛平貴與王寶釧》中一直以野菜充饑,更是火出了圈,而“戀愛腦是要挖野菜的”也成了勸退“戀愛腦”最新的法則。

  王寶釧并非唯一一個被認定為“戀愛腦”的影視劇角色,伴隨“挖野菜的王寶釧”的出圈,各平臺也隨之出現(xiàn)了“戀愛腦女主大盤點”,那些愛情至上、為了愛情遠離家庭飽受苦難的角色無一例外都被列在了其中,與之相對的是那些不搞愛情只搞事業(yè)或者不為男人而活的女性角色,各個成了新女性榜樣,連《還珠格格》中晴兒的“我以蕭劍的性命起誓”都被當作是拒絕“戀愛腦”的清醒發(fā)言——盡管原劇是想表達于晴兒而言,蕭劍的性命更為重要。

  浪漫期待:

  甜甜的愛情總會降臨

  在社交媒體中期待甜蜜愛情、希冀完美戀人的降臨并非新現(xiàn)象,“招桃花壁紙”(一種期待桃花運的壁紙畫風)、接完美男友、期待crush(網(wǎng)絡用語,大意指一種情不知所起的“迷戀”)給予自己回應等內(nèi)容,也時常會出現(xiàn)在許多人的首頁里。盡管類似豆瓣的“我今天遇到一個crush”、“我今天crush了沒有回應”等小組常常被批評是“戀愛腦聚集地”,但我們顯然不能忽略確實有大量女性在真情實感地期待愛情。

  常見的反思觀點認為,這是因為女性從小到大聽到的都是“王子與公主的愛情童話”,導致女性對愛情總是格外在意,是這些過度渲染、強調(diào)的愛情故事讓女性格外容易成為愛情至上的“戀愛腦”,也因此,有些父母為了不讓女兒成為“戀愛腦”,會刻意讓女兒遠離王子公主的故事——其中尤以《海的女兒》為代表。雖然安徒生想表達小人魚對愛情、靈魂、理想的追求,但對許多人而言,這是一個小人魚為了愛情放棄聲音最終成為泡沫的故事,顯然,小人魚是當下語境中典型的“戀愛腦”。

  在許許多多的浪漫故事里,女孩總能遇見完美的“王子”并與之相戀,最終兩個苦苦相戀的年輕人歷經(jīng)千難萬險(通?偸前殡S著各種力量的反對與阻礙)進入了婚姻殿堂。這些故事將幸福完滿與婚姻劃上了等號,認為女性的最終歸宿莫過于與一個相愛的男性走進婚姻,在這里,愛情、性與婚姻如愿地實現(xiàn)了三位一體的關(guān)系。

  因此,對女性主義者而言,戳穿浪漫愛情故事的虛偽本質(zhì)極為重要。這樣的分析是基于對社會結(jié)構(gòu)性矛盾和性別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批判,對促進女性覺醒、社會文明進步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但這當然不是要我們否定浪漫愛情的積極意義。

  在過去,追求浪漫愛情是對傳統(tǒng)禮教的反抗,無論是五四運動前后興起的“戀愛自由”口號還是更早的“為愛出走”的故事,無一不是對封建綱常倫理的抗爭。正如李海燕所言,中國傳統(tǒng)的情感要求是基于一種儒家感覺結(jié)構(gòu),以儒家情感體系繪制成的一張以綱常倫理為核心的道德情感坐標網(wǎng)絡,要求個體以此調(diào)控行為,進而形成規(guī)范性的身份認同。在這里,婚姻是一種承載社會經(jīng)濟功能的公共制度,而浪漫之愛,只不過是無法獲得主流社會信任的存在。因此,古代社會的浪漫愛情故事被推崇的原因是它們在一種“自發(fā)式、感官性和個人化的幻想中,表達出了對于個人能動性的期許和對于情感普世性的信仰”。而女性成為浪漫愛情故事中男女結(jié)合的主導方,實則暗含女性在追討愛與性的自主權(quán),是一種對以父權(quán)為基礎的封建家長制的反抗,也因此,《情史》《牡丹亭》尤其是《紅樓夢》中那些敢于反抗禮教、追求自主愛情的男男女女顯得尤為可貴。

  即便是在當代,浪漫愛情也往往被認為與個體自主性、能動性息息相關(guān),從這一視角來看,期待與追求愛情并非“戀愛腦”發(fā)作,而是在追尋自我實現(xiàn)的另一種途徑與可能。只是我們也無法忽視,同樣是追求愛情,兩性間卻有著無法忽略的差異。

  飲食男女:

  親密關(guān)系的性別差

  與王寶釧等人一起上熱搜的還有另一個影視劇角色——何以琛(電視劇《何以笙簫默》男主角)。王寶釧挖了十八年野菜,而何以琛吃了七年自己不愛吃的筍。

  有趣的是,同樣被稱為“戀愛腦”,王寶釧被拿來作為反“戀愛腦”教科書,何以琛卻是“好男人”的典范。這當然與愛情故事的受眾性別主體為女性有關(guān),何以琛這樣的人設能夠滿足女性對完美戀人的想象,但另一方面,也與另一半的特質(zhì)有關(guān),如果趙默笙(電視劇《何以笙簫默》女主角)是個類似薛平貴一樣的人設,那何以琛可能也會被列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代表之列。

  如果說影視劇的角色和劇情只是被構(gòu)建的內(nèi)容,具有一定的虛假性,那么社交媒體中個體經(jīng)歷的分享就能夠更為真實地反映那些“戀愛腦患者”和企圖叫醒“戀愛腦”的群體間的某種對抗。

  豆瓣小組間曾一度流行“撿手機文學”,將各組極具代表性的帖子和小組的總體觀點放入群聊,用一種看似夸張實則典型的方式傳達制圖者的觀點。在這樣的群聊中,日常分享婚戀內(nèi)容的“生活組”與討論心動對象的“我今天遇到一個crush”小組常常被設定為“戀愛腦”的代表,她們會沉浸于男性甚至“渣男”的謊言,認定自己對心儀對象而言總是特別的,并堅信自己和“他”是幸福甜蜜的代表。

  相應的,“勸分組”等小組會扮演戳穿虛幻泡沫的角色,試圖用潑冷水的“逆耳言論”喚醒“戀愛腦”群體。這樣的碰撞看似是小組間的對抗,實際上更偏向于網(wǎng)絡話語中愛情討論的兩種陣營,一方相信真愛永存,一方則致力于叫醒每一個“戀愛腦”。

  顯然,與其說反對“戀愛腦”是反對愛情至上,倒不如說是在反對為了一個不值得的“渣男”犧牲自我、付出一切,而不是及時止損。從這一點來看,戀愛對象是否值得付出以及能否在戀愛關(guān)系中保持人格獨立,才是判定“戀愛腦”的重要標準。

  可是我們也不能忽略,女性的確比男性更容易成為“戀愛腦”,這背后同樣有著歷史性的原因。

  正如前面所言,浪漫之愛常與自由聯(lián)系在一起,尤其對女性而言,追求浪漫愛情實際上是女性在爭取兩性親密關(guān)系中的位置,女性在關(guān)系中積極創(chuàng)造愛,又用這樣的愛把自己變成被愛的對象,進而在對方的發(fā)現(xiàn)中確認自我認同期待。也難怪社會學家吉登斯強調(diào)浪漫之愛指向投射,他認為,這種投射是兩方面的,“一方面緊緊依戀著他人并把他人理想化;而另一方面又投射出未來發(fā)展的道路!

  吉登斯反對將浪漫之愛簡單當作男人專為了讓女人心中充滿枉然非真的故事和虛無縹緲的夢的詭計,他認為,浪漫之愛情結(jié)的興起有著特殊背景,尤其與家庭中心從“父性權(quán)威”向“母性教化”轉(zhuǎn)移有關(guān),也因此,浪漫之愛從根本上是一種女性化的愛,這也就意味著浪漫之愛在性別地位上有著天然的不平等。通常,夢想浪漫之愛并期待從中實現(xiàn)自我認同的女性在情感中的投入往往多于男性,而男性盡管可能沉迷于某個女性,但他并不會將愛的本質(zhì)理解為“拓殖未來和重構(gòu)自我認同相關(guān)的組織個人生活的方式”,這也自然注定了浪漫愛在男性和女性心中的地位并不一樣。

  也許這可以解釋為什么那些浪漫的愛情故事更容易讓女性產(chǎn)生情感共鳴且對女性更為重要。當文化與社會結(jié)構(gòu)讓女性產(chǎn)生了對浪漫愛情的需求與期待,卻又難以在現(xiàn)實滿足她時,完滿的愛情故事能夠起到安慰和療愈的作用,讓她們相信,異性戀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表里如一、衷心感到滿足的主體。

  換言之,浪漫的愛情故事能夠讓女性獲得情感滿足,這一點不僅適用于《閱讀浪漫小說》作者拉德威研究的史密斯頓女性(她們普遍認為閱讀浪漫小說是逃離日常生活的途徑),也適用于大部分進行浪漫消費的女性。而男性顯然不需要用額外的文化產(chǎn)品來滿足對愛情的期待與想象,因為愛情于他們,可以不那么重要。

  浪漫愛,是否真的會消失?

  愛情在兩性心中的地位不同,有一部分原因是:相較于男性,女性較少能從公開渠道獲得對她們價值感的肯定,于是她們的價值感與浪漫愛情認同之間存在著特殊的紐帶。許是因為如此,不少女性主義者認為:愛情與性的核心是權(quán)力斗爭,而男性在這一斗爭中占得上風且持續(xù)占上風,“這種男性性別權(quán)力體現(xiàn)為界定愛戀對象的能力,及制定求偶規(guī)則和表達浪漫感情的能力”([法]伊娃·易洛思,《愛,為什么痛》)。重要的是,即使父權(quán)制受到挑戰(zhàn),女性與男性都需要獲得男性的認同。

  對現(xiàn)代女性而言,價值感的實現(xiàn)方式趨向多樣,由此,也不需要依賴浪漫愛情,或者說社會營造的傳統(tǒng)標準獲得自我認同,進而看穿某些浪漫愛情中的性別不平等變得更為容易。當意識到一個個愛情故事不過是試圖讓女性依靠男性認可來實現(xiàn)價值,掩蓋的也無非是性別不平等的事實后,對愛情持負面態(tài)度也變得可以理解!爸钦卟蝗霅酆印薄ⅰ案銗矍椴蝗绺闶聵I(yè)”的宣言背后是女性看穿某些愛情泡沫后的自我保護方式。

  也許有人會產(chǎn)生疑問:這樣下去還能相信愛情嗎?或者說,浪漫愛情是否還會繼續(xù)存在?

  事實上,愛情并不會因為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而消亡,只是會進入新的階段,表現(xiàn)出新的特點,比如,伊娃·易洛思將其總結(jié)為愛情的深度割裂和兩面性——“一方面作為超越存在性的源泉,另一方面作為展現(xiàn)性別身份的激烈競賽場合”,她借用布爾迪厄的“象征性主宰”概念,提出“情感主宰”,“用以表達兩性關(guān)系其中一方通過更大程度的感情離斷從而在情感互動時掌握更大控制權(quán),有更大能力做選擇方并制約另一方的選擇!睆那霸谟H密關(guān)系中,男性占據(jù)絕對性主導地位,而在當代愛情文化中,雙方處于某種競爭之中,當然這種競爭是基于雙方的感情與自我認同的,因此當一段浪漫關(guān)系破裂時,依然會影響到一個人的自我認同。

  當代愛情的另一大特點是建立在理性選擇之上,科學、技術(shù)和政治三個領(lǐng)域的理性化帶來的直接后果是愛情喪失了產(chǎn)生愛情信念的力量,因為理性的行為模型“深刻改變了浪漫欲望的結(jié)構(gòu),破壞了以往人們體驗激情和性愛所借助的文化資源”,也難怪易洛思會認為“愛情和理性兩者共同構(gòu)建了現(xiàn)代兩性關(guān)系,而且愛情和理性兩者都得到了理性化”。

  上野千鶴子認為第二次女性主義運動帶來的結(jié)果之一是讓福柯論述過的愛情、性、婚姻三位一體浪漫愛文化土崩瓦解。當代社會愛情觀里的愛情、性與婚姻有可能獨立存在,三者的統(tǒng)一不再是人們唯一的、既定的追求。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愛情的浪漫就此消失,因為哪怕現(xiàn)代愛情具有理性化的特點,也依然指向一種情感的憧憬以及情感所帶來的對美好生活的憧憬。盡管“戀愛腦”在被批判,但我們也無法否認都市人依然需要浪漫的愛情故事——那些能夠為我們營造情感烏托邦的故事。

  作者/帕孜麗婭

  新京報

編輯:陳少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