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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故居“死而復生”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倪偉
發(fā)于2022.9.12總第1060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84歲的張書才站在烈日下,見證眼前這個嶄新的四合院的落成儀式。隨著牌匾上的紅布被揭開,“曹雪芹故居紀念館”幾個大字正式亮相。這天是2022年7月29日。40年前,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曹雪芹唯一有證可考的舊居就此浮出水面。
不過,他當年找到的曹氏舊居離這個新院子其實還有100米遠,位于現(xiàn)在崇文門外大街和廣渠門內大街的十字路口上。20多年前,為了修建兩廣路,在有關部門承諾復建舊居的前提下,那個舊居的院子被拆除了。沒人想得到,后來,復建之路卻跌跌撞撞走了20多年。
與曹雪芹后世的巨大名聲相比,有關他的文獻記載和遺存都少得不成比例。崇文門外這處唯一有文獻可考的曹氏故居,因而被格外看重,但圍繞舊居的確切地址,爭議至今沒有停息。
“曹雪芹故居紀念館”落成那天,張書才在新院子里走了走,感覺比他當年探訪的那座民宅要小一些。院子按照清朝的格局恢復成三進院,布局成五間展廳和一間活動空間,正在舉辦“歸籍京師”“尋夢蒜市口”“紅樓一夢”等與曹雪芹有關的展覽。
40年間得而復失,拆除又重建,F(xiàn)在,這處移址復建的新院落,與曹雪芹有怎樣的關系?
1728年,倉皇入京
雍正六年夏天,少年曹雪芹跟著奶奶從江寧(今南京)回到北京。他們沿大運河而上,在通縣的張家灣碼頭下船。從此,他告別了錦衣玉食的紈绔歲月。這是曹雪芹第一次來到北京。
曹家在張家灣原本還有一些當鋪、田產、染坊等資產,不過此時已經都被罰沒,一家老小無處容身。江寧織造隋赫德可憐曹家“孀婦無力,不能度日”,向雍正帝奏明后,從罰沒的財產中,將崇文門外蒜市口十七間半院子還給了他們,附帶家仆三對。
變故發(fā)生在半年以前。雍正五年十二月(1728年1月),曹雪芹叔父、江寧織造曹頫因騷擾驛站、虧空帑項和轉移財務的罪名被革職獲罪。曹家在京城和江蘇兩地的家產、人口全部被罰沒,賞給了繼任江寧織造隋赫德。顯赫將近六十年的望族曹家,至此家道中落。
曹頫之父曹寅,幼年時是康熙皇帝的伴讀,曹寅之母是康熙的奶媽。因為這一層淵源,康熙帝對曹家兩代人感情深厚。后來,曹寅被任命為江寧織造,既是肥缺,也是能夠直接與皇帝通信的耳目,深受器重。最顯赫的時候,曹寅還兼任兩淮巡鹽御史,同為“江南三織造”之一的蘇州織造李煦,則是曹寅的內兄。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江寧織造府。曹寅去世之后,曹頫繼任父親的職位,然而等到紀律嚴明的雍正登基,他對曹家的感情遠遠不如康熙,經濟虧空事發(fā),曹家沒落。
后來,曹雪芹寫《紅樓夢》,寫到元妃省親的煊赫、查抄榮國府的驚惶,或許都有曹家的影子。
居住在蒜市口十七間半期間,曹雪芹開始在京內謀職。他與姑姑家——平郡王府(今北京市第二實驗小學內)走動頻繁,當時曹雪芹的表兄平郡王福彭正深受恩寵。紅學家胡文彬曾提出,平郡王府的家史和福彭的事跡,作為素材融進了《紅樓夢》之中,故事里風度翩翩的少年北靜王,就有福彭的影子。曹雪芹還進入專收旗人子弟的右翼宗學(位于西單石虎胡同)任職,在此結識了終生好友敦敏、敦誠兄弟二人,后者留下的詩句,往后成為研究曹雪芹的重要資料。
后來,曹雪芹移居西山荒僻的黃葉村。某年除夕,他在臘月寒冬過世,不到五十歲,籍籍無名。他在京內的舊居到底在何處?很多年間無人知曉,也無人關心。
1982年,故居重現(xiàn)
1982年,張書才已經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工作了10年。馮其庸等紅學研究者時常來館里查找與曹氏一族有關的檔案,耳濡目染間,張書才也對紅學略知一二。那些年正值紅學研究熱,庚辰本的《紅樓夢》定本正在整理中。有一天,他在館中查找清代內務府檔案,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份雍正七年(1729年)的“刑部移會”,記載了曹寅之妻回京后落腳崇文門外“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間半”的事。這份500來字的檔案,開啟了一個持續(xù)幾十年的紅學熱門話題。
張書才找來一份乾隆時期的《京城全圖》,在崇文門外很容易就找到了蒜市口街。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小街道,長約二百米。從圖上能清晰地看出來,蒜市口街路南的院落都很空曠,應該是車馬客;虻赇佒悾欢繁敝虚g的四個院落,是布局規(guī)整的二進或三進院。他初步推斷,曹家舊宅可能就是這四個院子中的一個。
“紙上考古”告一段落,張書才來到崇文門外實地踏勘。蒜市口的名字已經作古,這里現(xiàn)在叫做廣渠門內大街。他自西而東依次看了路北的各個院落,其中廣渠門內大街207號(即地圖中的蒜市口16號院)原為馬家私宅,據(jù)馬家后人馬允升說是嘉道年間買下的,已有一百七八十年。張書才看到,門道中靠墻立著四扇高大的屏門,門板中間各有一字,合起來是“端方正直”——《紅樓夢》里就有這四個字。馬允升說,中院堂屋原先還掛著“韞玉懷珠”的橫匾。張書才猜想,賈寶玉和賈珠的名字也許與此有關。
然而,由于歷次改建,馬宅已經完全不是“十七間半”的格局。但院子的一個小角落引起了張書才的注意:后院西北角的院墻,有一段向院里凹進。在《京城全圖》里,蒜市口街路北東數(shù)第三個院落恰恰也有這個特征。他在《京城全圖》上數(shù)了數(shù)這間院子原本的房屋數(shù):十八間。十八間房屋中是否有一間其實是半間呢?
經過一番考證和踏勘,張書才認為,蒜市口16號院應該就是曹雪芹故居。他也謹慎地留了余地:“至少要比其他幾個院落具有更大的可能性。”
曹雪芹在蒜市口居住時,崇文門一帶是熱鬧的中下層社會,每天,南來北往的商旅在這里舉辦市集廟會,車馬客棧里總是人聲喧嘩,貨郎小販們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吆喝聲越過墻頭,勾著墻里婦人小孩的心。穿過幾條街就是天橋,雜耍的、賣藝的、唱大鼓和蓮花落的就站在路邊演出。如張書才所說,這里“是商販農夫、游民乞丐、市井豪俠乃至僧尼道士、三教九流的薈萃之區(qū)”。正是在這里,青年曹雪芹深入市井生活,也品嘗到生活的甘苦。這對于他思想的成長和創(chuàng)作的積累,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1991年,張書才就提出在此處修復曹雪芹故居、建立曹雪芹故居紀念館的想法。他設想,東邊為“曹雪芹故居”,依照《京城全圖》修復十七間半;故居西側可以建一個“《紅樓夢》資料研究中心”,供紅學研究和交流使用。
誰料,紀念館尚未落實,這處院子就被拆掉了。
1999年,拆于城建
1999年6月8日,龍?zhí)豆珗@龍吟閣,北京市崇文區(qū)政協(xié)、北京市政協(xié)、中國紅學會聯(lián)合召開了一次曹雪芹故居遺址研討會。紅學會會長馮其庸抱病參會,在會上發(fā)了兩次言。他說,紅學界都認為,把蒜市口十七間半舊宅定為曹雪芹故居是實事求是的,這一點沒有爭議。他還說,廣渠門內大街道路要拓寬,房屋要拆遷,“我們要認認真真地把這件事辦好,不失時機地重建曹雪芹故居!
研討會的消息公開后,這處舊居成了紅學愛好者探訪的熱點,很多人不遠千里,見它最后一面。由于廣渠門內大街207號正好位于規(guī)劃紅線內,當時還未登記為文保單位。雖然很多聲音要求保留,但一年以后,這處院子還是被拆除了。當時正值北京舊城改造高潮,趙蘿蕤故居、粵東新館等文物被拆引發(fā)了極大的社會反響。蒜市口十七間半的去留也曾受到關注。
2001年8月,兩廣路全線通車,此后民主黨派成員和政協(xié)委員多次建言盡快復建曹雪芹故居。2002年,已經不存在的廣渠門內大街207號院,被列為原崇文區(qū)文物普查登記項目。兩年后,曹雪芹故居紀念館正式立項,但此后就無聲無息了。
有人始終沒忘記這件事。2007年,現(xiàn)任北京市政協(xié)常委、社法委副主任宋慰祖當選崇文區(qū)政協(xié)委員,時任民盟崇文區(qū)工委主委王金鐘在政協(xié)任期屆滿時,他找來宋慰祖,交給了他一摞資料,對他說,要持續(xù)推進崇文門外蒜市口十七間半曹雪芹故居的復建。這是宋慰祖第一次深入了解這個故居,此前他一直專注于環(huán)境保護、工業(yè)設計等行業(yè)。他猛然發(fā)現(xiàn),這處已經不復存在的院子,與他從小居住的欖桿市旁的老宅只有半站地之遙。小時候他跟小伙伴經常跑到這個院子里,從大門口的水龍頭接涼水喝。他還記得,大門前有五級臺階,門口立著長方形門墩,門道里靠著西墻立著四扇綠底的巨大屏風,寫著“端方正直”四個字!懊可绕炼加薪鼉擅锥喔,六七十厘米寬,每一個字高度都在我頭頂上”。
一份個人情感灌注到這項任務里。起初那幾年,宋慰祖有點迷茫,大家都知道這事,政府也很關心,但就是沒進展,他也不知道怎么推進,“特別希望有人能告訴我復建遇到了什么坎兒,我能知道作為政協(xié)委員和人大代表應怎么寫提案建議。”數(shù)年間他每年都在寫提案和建議,相關部門每年也答復他,但依然沒有顯著進展。
2010年,崇文區(qū)和東城區(qū)合并成新的東城區(qū),合并之初諸事繁忙。好在2010年和2011年,曹雪芹故居復建連續(xù)兩年寫進東城區(qū)政府工作報告,他覺得放心了。
經過一年又一年的調研,他逐漸摸索出提案方向,針對復建環(huán)節(jié)中的癥結寫提案:一開始是調整用地規(guī)劃的問題,后來是產權和資金問題。被劃定的舊居復建地段,一部分產權屬于新世界公司,旁邊有新世界的K11項目,另一部分土地則通過招拍掛被賣給了另一家企業(yè),復建故居的地塊橫跨在兩家公司分別擁有產權的土地上,其中的調規(guī)工作又持續(xù)協(xié)調了數(shù)年。等到協(xié)商好了,地鐵七號線又要在附近設站,復建地段成為了地鐵站建設的料場和工地。
宋慰祖說,一座小小的院落,如果只作為一座建筑,就是蓋房子,大家都認為不是什么難事。但是文物復建,涉及市區(qū)兩級政府的規(guī)劃、土地、交通、文物等多個部門以及企業(yè),牽涉到政策、法規(guī)、資金、市政、基建等諸多問題。每五年政府換屆,是他格外上心的時候,害怕一換屆這事就被遺忘了!爸袊幱诎l(fā)展高速期,一換屆又有許多新事兒要干了!彼f。
到2016年,宋慰祖已經連續(xù)10年推動這件事。在北京市兩會上,這位每年都帶著十多份提案和建議上會的“提案大戶”,至少有一份是關于曹雪芹故居復建與利用的。到了第十年,他有些疲了,每年依然在提案、在呼吁,但辦復報告總是類似,“我就覺得,如果我不提,可能大家永遠就把這件事給忘了。我必須堅持,這是責任!蓖髱啄,他認真關注官方各類文化發(fā)展導向和政策——文化自信、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北京中軸線申遺、全國文化中心建設、讓文物活起來、建設博物館之城……將故居復建往上“蹭”,從各個角度闡述它的意義,喊出現(xiàn)在是復建這處故居的最佳機遇。
2019年依然是這樣的一年。1月的北京市兩會上,作為市政協(xié)委員的宋慰祖依然例行公事地為故居呼吁,但他心里覺得,結果不會有什么不同。他絲毫不知道,故居復建已經箭在弦上,上一年年底,地鐵站終于封頂。
兩會剛剛結束,他就接到東城區(qū)文旅局的電話,請他參加1月23日曹雪芹紀念館復建奠基儀式。那天一大早,他鄭重其事地穿上中華立領的正裝,外面套著一件精致的羊絨大衣,為紀念館鏟下了第一鍬土。
2022年,舊居重生
曹雪芹故居紀念館像一個灰色的四方盒子,被擺在兩棟高大寫字樓的東側,斜對面就是磁器口地鐵站的一個出口。這里距離原址北移了60米、東移了100米,原址位于繁華的磁器口十字路口中心。
院子按照乾隆《京城全圖》恢復了三進院格局,前兩進院的五間房全部設為展廳,展示著故居的發(fā)現(xiàn)歷史、紅樓夢文化知識和曹氏家族的故事,以展板為主,輔以少許仿古家具等實物。院子不大,占地790平方米,建筑面積440平方米,即使每個展廳都看得很仔細,半小時也就走完了。最后一進院的房屋關著門,透過玻璃,可以看到一張長桌和一圈木椅,靠墻的書架上碼著劇本殺的盒子。講解員對觀眾說,這里將作為活動空間,會舉辦曹氏風箏制作體驗、紅學講座之類的活動,“還有現(xiàn)在很受年輕人歡迎的劇本殺!
曹雪芹故居紀念館采取社會化運營模式,產權歸屬于北京東城區(qū)文旅局,新世界集團下屬的K11北京負責運營管理。紀念館運營負責人、K11北京運營經理穆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紀念館成立了學術委員會,希望借助學界的力量籌辦紅學大師講座等活動。由于自負盈虧,紀念館需要承擔經營壓力,所以最后一進院的“藝坊”將作為收費活動場所,一間小小的文創(chuàng)店也將開門營業(yè)。
“我們希望打造成貼合年輕人喜好的空間和網紅打卡地,讓展覽更具互動性、體驗感,而不是傳統(tǒng)的故居紀念館!蹦侣斦f,由于紀念館的面積比較小,未來將與在旁邊開業(yè)的K11 HACC藝術空間進行聯(lián)動,“產生當代藝術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今語境對話的效果”。
嶄新的院落里,漆紅的門窗和柱子锃亮得反光,檐下彩繪鮮艷。這座院落的建筑規(guī)格,較清朝時此地的普通民居偏高,裝飾也更為奢華,似乎非此不足以表達后人對曹雪芹的敬仰。宋慰祖反倒覺得,如果大門恢復成黑漆色、窗戶保持原木本色,會更符合舊時民居風貌。這處故居的獨特之處,正是在宮廷文化之外,代表著北京平民文化和市井生活。
作為一處移址復建的歷史文化建筑,其價值與意義將不可避免地接受打量。2019年工程開工后,當年將這項任務交給宋慰祖的原民盟崇文區(qū)工委主委王金鐘把宋叫到家里,跟他說,不要復建。“他覺得過了這么多年,所用的也不是原始的材料,復建沒有價值了。”宋慰祖說。當年故居拆除時,主要構件曾被保留下來,以備復建之用。但延遲多年終于動工時,這些構件都已經下落不明,包括“端方正直”四扇屏。宋慰祖對王金鐘解釋說,這里原本是唯一有文獻證實的曹雪芹故居,有這樣一個基地,我們才可以同世界文豪故居交流,促進各國間文化認同。
回到舊居本身,曹雪芹的故居到底是否就是那座被拆除的蒜市口16號院,并非沒有爭議。雖然20年前紅學界權威們給出了一致同意的意見,但不同觀點時有出現(xiàn),近十年來越發(fā)增多。例如,2014年發(fā)表的《曹雪芹蒜市口故居再議》提出,蒜市口街并非只有200米長,可以向東西兩邊延展,這樣就可以在沿街找到另外的十七間半院落。該文還提出,“十七間半”是產權概念,而非建筑概念,或許曹家擁有一個大院里的十七間半,而非擁有一個十七間半的獨立院落。那么從地圖中去搜尋正好有“十七間半”的院子,或許方向就是錯的。
不同意見的焦點在于,“蒜市口”“蒜市口街”“蒜市口地方”等概念分別涵蓋什么區(qū)域,是否只能在那條200米的小街上尋找故居?張書才對各種觀點了然于胸,至今他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
那么,蒜市口16號院就是曹雪芹故居的把握性到底有多少?40年后,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張書才沒有給出百分之百篤定的回答,他依然覺得那個院子是最有可能的一個。當年拆掉地面建筑后,對地下留存的早期地基進行了考古?脊湃藛T當時對張書才說過,中院建筑確實是清前期的!暗覐膩頉]有說過,地基就能看出是十七間半,”張書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只說中院東房、北房和水井地基是清前期的!
另一個可能解決問題的證據(jù),就是當年馬氏購房的房契。有一年,北京檔案館的一位朋友對張書才說,發(fā)現(xiàn)了馬氏先祖購買蒜市口16號院的檔案,并不像馬氏后人說的那么早,而是同治年間,而且并不是從曹家手中購買的。到底是這間院子在曹家之后已經轉手過,還是本不屬于曹家,就不得而知了。
對于用新材料于異地重建的曹雪芹故居紀念館,現(xiàn)在唯一能夠確證的是,曹雪芹確實曾居住這一帶。兩百多年前,那位一邊在王府和官學謀職、一邊構思著一個滄桑故事的青年,在此間留下過無數(shù)足跡。時至今日,這處雕梁畫棟的嶄新院落,已經不是往日舊物,而是一個以曹雪芹為主題的當代空間。當人們來此憑吊曹公,需要多一點想象力。
《中國新聞周刊》2022年第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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