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激流中生死救援的情誼，永不褪色
80年前，中國人民營救“里斯本丸”號英軍戰(zhàn)俘始末
記者朱涵、馮源、崔力
東經(jīng)122°45′55″，北緯30°13′47″，浙江舟山群島海域。
這個坐標，這片海域，見證了中國漁民勇救盟國戰(zhàn)俘的無疆大愛，人道光輝。
1942年10月1日早晨，日軍戰(zhàn)俘船“里斯本丸”號在中國舟山群島海域被美軍潛艇擊中。日軍多艘船只趕到現(xiàn)場，卻見死不救，而附近的中國漁民則駕著木質漁船，奮勇救人。
舟山漁民救起了384名英國戰(zhàn)俘，也戳穿了日軍借刀殺人的毒計，但是仍有843名戰(zhàn)俘不幸遇難，長眠海底。
80年過去了，見證過這段歷史的中國漁民和英國老兵已全部離世，但在侵略者的槍口刺刀下，大海的漩渦激流中所結下的這份真摯情誼，在兩國的世代交往中更顯堅韌。
生死營救
北京時間，2017年10月2日上午，來自舟山和香港的近百名社會各界人士來到浙江省舟山市普陀區(qū)蓮花島，面向沉船海域的方向，敬獻花環(huán)、誦讀悼文、拋撒鮮花、緬懷逝者……
海難中的幸存者丹尼斯·莫利時年98歲，他從英國發(fā)來信函：“我想向舟山的漁民衷心說聲感謝，是舟山漁民在關鍵時刻扭轉了局面。”
倫敦時間，2017年10月2日上午，在肯頓市場紀念碑，數(shù)十名英國軍人代表、參加過二戰(zhàn)的老兵家屬和一些社會人士，在軍樂隊低沉的奏樂聲中紀念“里斯本丸”號沉沒事件。
近年來，每年10月初，在相隔萬里的舟山和倫敦，人們都會舉行紀念活動。
2021年10月2日，在舟山的紀念活動現(xiàn)場，莫利的家人送來了紀念卡，落款是露娜·科西——老人已經(jīng)去世，一歲的露娜是他的玄孫女。
第二天，在英國國家紀念植物園，由中英兩國人士共同募捐的“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紀念碑落成。
這座大理石紀念碑，正面刻畫了“里斯本丸”號沉沒場景，記錄了戰(zhàn)俘營中的死亡人數(shù)、所屬部隊徽標，背面詳細介紹了“里斯本丸”號沉沒經(jīng)過以及舟山漁民勇救英國戰(zhàn)俘的事跡。
當天，莫利的家人替遠在舟山的6個月男嬰方正向紀念碑獻上了花圈。“我們以拳拳之心祭奠，是為了永志不忘�！狈秸哪赣H、舟山市民吳似真說。
她在中共舟山市委黨校工作，從2017年起就以志愿者的身份，參與紀念活動的策劃和主持。
在每一次紀念活動現(xiàn)場，人們都會回憶起當年這場生死救援：
1942年9月27日上午，“里斯本丸”號從香港深水埗碼頭出發(fā)，搭載了1800多名英軍戰(zhàn)俘和僑民，以及700多名日本士兵和平民。
10月1日清晨，未按國際公約安裝紅十字標志的“里斯本丸”號行至舟山群島東面海域，被美軍潛艇“鱸魚”號用魚雷擊中船尾。
日軍多艘船只趕到現(xiàn)場，只撤離了自己人，還不顧戰(zhàn)俘強烈抗議，將他們關在底艙。此后，部分戰(zhàn)俘開始自救，他們撞破艙門，沖上甲板，但是日軍開槍阻攔，并射殺多人。
10月2日清晨，附近的青浜島和廟子湖島(兩島今屬普陀區(qū)東極鎮(zhèn))上的漁民，發(fā)現(xiàn)海面上有大船下沉，還有不同發(fā)色的外國人從海上漂來，立即劃著木質漁船，奮勇營救。
他們先后出動小漁船46艘65次，最終救起384名戰(zhàn)俘，并且在荷槍實彈的日軍登島搜捕戰(zhàn)俘時，幫助其中3人隱蔽下來。
這3人最終來到中國抗戰(zhàn)的大后方重慶，向世人揭露了日軍企圖借刀殺人，見死不救的真相。
在一封致謝舟山的信函中，退役英軍軍官費恩祺(Major Brian Finch)表示：舟山漁民全都是出于自發(fā)的，抱著一顆善良的心，不分國籍和種族，在日本軍隊的槍林彈雨下把危難中的軍人拯救出來，這行為令人由衷感激、敬佩及難忘。
告慰先人
2019年10月20日，一批英國客人來到了東極鎮(zhèn)，他們是“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遇難者的后人。他們中有的已白發(fā)蒼蒼，有的需輪椅代步，但是仍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東部的海島，來到先人長眠的海域。
海面蔚藍，白浪滾滾。遇難者的后人站在船頭，淚流滿面，將白色花瓣灑向蔚藍的大海，告慰死難的先人。
隨后，一場簡潔的紀念儀式在廟子湖島的山頂舉行。在英軍安息號聲中，遇難者后人向葬身東極海底的英魂致意，向遇難者生前軍裝像敬獻花環(huán)，并在卡片上寫下了思念的話語：“我雖不曾有幸了解你，但我永遠思念你”“致我從未見過面卻思念終身的父親：愿你安息”“親愛的爸爸，我懷念你”……
年過八旬的雪莉·班布里奇滿頭白發(fā)，隨身帶著一個保存完好的黑發(fā)娃娃。這是她孩童時期父親從香港寄給她的禮物，這也是她對父親唯一的記憶。
雪莉說，父親的墓碑上只有一句話——“我們推測他在戰(zhàn)爭中死在了中國東�！薄Ｋ鲞^關于“里斯本丸”號的研究，寫過很多信給幸存者，詢問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雪莉一行是應中國電影人方勵的邀請來到東極鎮(zhèn)的。從2018年起，方勵的團隊開始拍攝制作一部反映“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的紀錄片電影《里斯本丸沉沒》，聯(lián)系了近200個戰(zhàn)俘后人的家庭。
方勵發(fā)現(xiàn)，許多遇難戰(zhàn)俘的兒女因為從小失去父親，終生都活在對父親的思念中。有些人的家族墓地中雖留有遇難者的位置，但里面卻是空墳。
“在交流中，他們表達出強烈的意愿，想要來到中國舟山，來到‘里斯本丸’號沉沒的地方進行悼念。舉辦這場特殊紀念儀式的想法，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狈絼钫f，他希望以此提示人們永遠不要忘記歷史。
2005年以來，舟山市政府有關部門開始整理“里斯本丸”號事件的相關檔案、漁民口述、救援名單等史實材料，隨著歷史檔案的開放，中國學者的研究也在不斷深入，事件史實逐漸清晰。
在舟山，不少熱心人士一直在致力于發(fā)掘、整理相關史實，緬懷遇難的二戰(zhàn)盟軍戰(zhàn)士，紀念英勇的漁民。浙江海洋大學普陀研究院特約研究員胡牧就是其中一位，他也是“里斯本丸”號沉船紀念活動的主要發(fā)起者之一。
2005年，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之際，胡牧首次有了祭奠“里斯本丸”號事件盟軍遇難者的念頭。
在去往東極鎮(zhèn)的客輪上，他和幾位研究“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的老友征得了船長的同意�？洼嗰側搿袄锼贡就琛碧柍链c位，船長拉響汽笛，所有人就地默哀一分鐘。同行的歷史學者宣讀紀念文，并將紀念文裝入漂流瓶投入大海。他們的活動也得到船上客人們的支持，客人紛紛走到前艙甲板上，肅立參加紀念活動。
越來越多人加入到紀念“里斯本丸”號的行列中來。舟山著名書畫家倪竹青生前曾向莫利贈送“中英友誼長青”的墨寶，兩人還曾互致生日賀信；舟山本地匠人為莫利、貝寧菲爾德兩位“里斯本丸”號幸存者制作了東極石石雕作為生日賀禮；一些民間熱心人士還希望，在東極鎮(zhèn)豎立“里斯本丸”號海上營救場景的紀念雕塑……
“中英人民之間在戰(zhàn)火中結下的友誼，是最牢固和最寶貴的。”胡牧說。
歷久彌新
舟山漁民英勇營救“里斯本丸”號船英軍戰(zhàn)俘的感人事跡，是中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作為盟友并肩作戰(zhàn)、共同抗擊法西斯侵略的重要見證，也是兩國人民結下深厚情誼的歷史佳話。
這份情誼，經(jīng)歷80年，在一代代人的紀念和交往中生出新的枝蔓。
莫利的玄孫女露娜剛剛在英國度過兩周歲生日。吳似真早早從舟山寄出了一套精心挑選的小漢服作為生日禮物。她還準備了一張電子賀卡，和一歲半的兒子方正一起在露娜生日當天送上了祝福。
“露娜正好比方正早出生6個月。我和莫利女兒維尼約定了，帶著方正去英國探望他們，他們?nèi)羰莵碇凵剑惨欢〞䦷е赌葋��！眳撬普嬲f。
吳似真在2017年的紀念活動中與莫利一家結識。他們經(jīng)常彼此問候，分享孩子成長照片，互贈生日禮物、新年禮物。
在2020年，方正還未出生時，維尼曾按照中國廣東習俗，給吳似真肚子里的孩子賜福：取名“明媚”，因為孩子將在陽春三月出生。同一年，露娜滿月，收到了吳似真郵寄的虎頭帽、紅肚兜、虎頭鞋。今年春節(jié)，方正在中國穿上了維尼寄來的小老虎套裝。
“志合者，不以山海為遠。”吳似真說，兩家人的友誼小船正啟航。
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東極鎮(zhèn)“里斯本丸”號沉船事件展廳接待了近兩萬人次游客。這是目前國內(nèi)唯一以“里斯本丸”號事件為主題的展館，展廳內(nèi)，英國戰(zhàn)俘使用過的飯桶、臉盆、藥罐、油燈、餐具，臨走時留下的瓷磚、木梯都被精心保存下來。
“很多游客特意帶著孩子來參觀，他們對‘里斯本丸’號的歷史都表現(xiàn)出了巨大的興趣�！睎|極鎮(zhèn)文化站站長梁銀娣說，而她的父親梁奕卷當年也是救援的親歷者。
不久前，再次來到青浜島的舟山作家孫和軍，意外發(fā)現(xiàn)有兩撥準備實地探訪小灣洞的游客。小灣洞是島上一個三面臨海、深約兩米的隱蔽小洞，除了當?shù)厝耍苌儆腥四軌蛘业蕉纯�。當年，三名英國�?zhàn)俘正是被漁民們藏在島上的小灣洞中，才有幸躲過了日軍的搜捕。
“游客們通過新聞報道、書籍等了解那段歷史后，渴望去親眼看看小灣洞。‘里斯本丸’號的故事正傳播得越來越廣。”孫和軍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