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歲男孩洪水中不幸遇難 救援隊員遭質(zhì)疑被迫"自救"
2021年08月11日 09:13 來源:中國青年報
7月23日,曲韓社區(qū)部分居民乘坐救生艇轉(zhuǎn)移。受訪者供圖
7月23日,曲韓社區(qū)部分居民乘坐救生艇轉(zhuǎn)移。受訪者供圖
7月28日,小男孩出事區(qū)域的洪水尚未消退。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耿學清/攝
7月28日,小男孩出事區(qū)域的洪水尚未消退。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耿學清/攝

  救援隊員被迫“自救”

  一個7歲的男孩在洪水中不幸遇難了。他是在河南省7月中下旬的強降雨里失去生命的300多位同胞之一。

  雨后,災區(qū)開始了艱難的修復。但對一些人來說,另一場洶涌的“洪水”剛剛到來。那個男孩是在緊急轉(zhuǎn)移途中,從一艘側(cè)翻的救援艇上落水的。在網(wǎng)上,很多人質(zhì)疑轉(zhuǎn)移居民的民間救援隊不夠?qū)I(yè),應當對此負責。一些網(wǎng)民開始討論救援隊“肇事”后責任如何劃定的問題,認為“救援不專業(yè),出了人命”。

  質(zhì)疑者并未指名道姓,但湖南紅十字藍天救援隊隊員譚立還是坐不住了。有人甚至說,那艘船是因為救他才翻的——那天,他體力耗盡,抱著一叢樹枝,被救援隊救起。

  7月28日,本已回到長沙的譚立,又坐上了開往河南新鄉(xiāng)市的火車。這一天,山東青島兵鋒應急救援隊隊員趙同亮也再次隨隊前往新鄉(xiāng)。他們互不認識,原本都已結(jié)束救援,撤回本省休息,F(xiàn)在,他們不約而同想去找一找那天的在場者,尋求“清白”。

  網(wǎng)上的說法壓得他們“喘不過氣”,譚立說。

  事發(fā)那天是7月23日。譚立見過那個出事的男孩,“穿著一件黃色外套,頭朝下,漂在水面上”。他們相距只有5米多,他看著那個小小的身體隨著渾黃的洪水向下游漂去。

  趙同亮駕船搜救時,撈起過一個小書包。他不確定那是不是男孩的。那天的緊急轉(zhuǎn)移中,“許多小朋友轉(zhuǎn)移時背著自己的書包,里面有作業(yè)和書本”。

  男孩住在新鄉(xiāng)市牧野區(qū)曲韓社區(qū)。社區(qū)居民多來自附近的曲里村和韓光屯村。強降雨中,社區(qū)門口的道路在積水中消失了,多輛汽車被淹。

  河南省本輪降水的極值就出現(xiàn)在牧野區(qū):7月21日晚,牧野氣象站監(jiān)測到2小時降水267.4毫米,超過鄭州市前一天2小時262.5毫米的降雨量。這是新鄉(xiāng)有氣象記錄以來的最大降水。

  韓光屯村黨支部書記王斯筑說,曲韓社區(qū)最大的威脅來自直線距離僅300多米外的衛(wèi)河。

  衛(wèi)河被稱為新鄉(xiāng)的“母親河”,有著悠久的歷史,多數(shù)年份,這條河是溫順的。夏夜,曲韓社區(qū)的居民經(jīng)常到河堤上散步、乘涼,他們形容住的是“河景房”。

  強降雨到來后,河景房居民忽然發(fā)現(xiàn)河流不再是風景。7月20日上午,新鄉(xiāng)氣象臺發(fā)布暴雨紅色預警,到22日10時40分,共計發(fā)布了14次暴雨紅色預警。

  曲韓社區(qū)居民在7月22日開始轉(zhuǎn)移。村委會通知有條件的村民投親靠友。據(jù)王斯筑介紹,到23日下午,一萬多人的社區(qū)內(nèi)剩余1000多人,以老幼居多。

  27歲的趙文行和妻子是其中為數(shù)不多的年輕人,他們沒去投親,因為他們的老家衛(wèi)輝,也發(fā)了洪水。

  23日15時左右,趙文行從新聞里看到鄭州、新鄉(xiāng)有很多汽車被水泡了,他找來千斤頂和磚頭,把自家汽車的四個輪子墊高了半米。這時,曲韓社區(qū)還沒有進水。

  半個多小時后,趙文行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他低頭看到水已流到自己腳下。他跑回屋里,通知妻子收拾東西準備轉(zhuǎn)移。他們住在一樓,水勢上漲很快,等到這對夫妻和2個鄰居向樓上轉(zhuǎn)移時,洪水漲到一樓的一半高度。

  他們來到四樓一位女鄰居家里。那位鄰居和10歲的女兒、7歲的兒子在家——后來,出事的就是那個7歲男孩。

  這些人都沒有見過“能流到小區(qū)的水”,扒著窗戶張望。

  小區(qū)已經(jīng)斷電。在大約2公里外,衛(wèi)河的一處堤壩已經(jīng)潰堤。憋了3天的衛(wèi)河水幾乎與堤壩齊平,成了懸河。河水傾瀉而出,灌到工廠和玉米地,填滿韓光屯村的6個坑塘,又淹到曲韓社區(qū)的居民樓。

  17時左右,趙文行等7人從四樓下到二樓。一艘橙紅色的船開來。開船的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船身沒有標識。船上已有4人,招呼他們上船。

  7人登船時,另有兩位老人、兩個孩子也上了船。這艘小船上擠了15個人。

  沒人遞給他們救生衣,船上也沒有多余的救生衣!爸挥旭{駛員一個人穿著”,一位上船轉(zhuǎn)移的居民回憶。小船“摸上去是那種硬塑料材質(zhì),和公園里的鴨子船材料有點像,但不是動物形狀的。”

  這艘船開進社區(qū)時,青島兵鋒應急救援隊隊長孫興坤在門口看到過。據(jù)他判斷,馬力應該是5匹,“基本屬于動力最小的船”。“連操作手在內(nèi),乘員一般不超過4人。”

  孫興坤對著塑料船喊:“人在這兒,你們?nèi)ツ膬海俊?/p>

  “里面有人需要急救,我們進去救。”他記得對方這樣回復。

  “因為天快黑了,水還在漲,當時現(xiàn)場比較慌亂。”孫興坤說,救援隊的登船點在一處高地上,人們站在齊腰深的水里或鏟車上等待坐船轉(zhuǎn)移,情緒激動,看到船就上。

  封堵決堤口的消息也不斷傳來。村民聽說,政府在調(diào)集卡車、公交車填進決堤口。一名社區(qū)干部說,“最后填了60多輛大車才堵住”。

  居民的轉(zhuǎn)移持續(xù)到天黑。暮色中,趙文行蹲坐在塑料船最前面,緊緊抓著船邊,他在上船時感覺“人太多了”。船掉頭時,船頭就進了一些水。在小區(qū)內(nèi)行駛時,速度稍微加快,船頭又開始進水。他看到船沿和水面的距離“只有一指了”。

  最早登船的4個人中,有2個年輕人提出下船,減輕載重。駕駛員讓他們向后挪,增加后半部分重量,以此讓船頭翹得高一些。

  曲韓社區(qū)坐北朝南,衛(wèi)河潰堤口在其偏西北方向。洪水在東門外的新八街匯成一條向南流的河。塑料船出東門右轉(zhuǎn)后順流而下,不出意外的話,大約在800多米外的一個十字路口左轉(zhuǎn),再行駛約1公里,就能到達陸地的轉(zhuǎn)移點。

  幾乎在塑料船出社區(qū)東門時,譚立、趙同亮分別駕駛著本隊的救生艇拐過那個十字路口,準備返回社區(qū)繼續(xù)轉(zhuǎn)移居民。他們一前一后,相距100米左右。

  看到那艘塑料船迎面駛來,他們放慢速度,“輕船讓重船”,避免產(chǎn)生大的浪花。

  “不行,這個船太危險了,咱得攆上去把人往咱們船上倒幾個。”趙同亮對趙同斌說。趙同亮46歲,趙同斌42歲,他們來自青島市城陽區(qū)的同一個家族。

  他們掉頭時,塑料船已駛出100多米。趙同亮看到,塑料船在距離十字路口10多米處,翻了。

  “拐彎那個地方是匯水區(qū),北面的、東面的洪水要經(jīng)過那個地方往外流,水流速度急,還有漩渦!壁w同亮說。

  趙同斌駕船沖過去,趙同亮沖著遠處大喊:“船翻了,趕緊回來救人!”

  他連續(xù)喊了十多聲,看到譚立的船也回了頭。他們雖然在一個社區(qū)救援,彼此并不認識。

  后來警方調(diào)查認為,那艘塑料船想要左拐彎時,船頭進水下沉、翻覆。

  趙文行感覺自己是第一個掉水里的。洪水一瞬間涌到眼前,把他整個人猛地壓到水下。

  慌亂中,他感到了水的渾濁和兇猛。腳下踩不到底,眼前看不到亮,那一瞬間,他體會到了絕望。他嗆了幾口水,浮了起來。

  他記不起洪水在嘴巴里的味道,只看到塑料船倒扣在水里,露出一截船底。

  趙文行伸手抓住船邊,看到妻子在約1米遠的地方掙扎,就抓住了她。他們爬到了翻船底部,倒扣的船底光禿禿沒有抓手,他妻子一直在哭。還有幾個人在試圖抓住翻船,許多人在哭喊“救命”。

  趙同亮駕駛救生艇,遠遠就聽到哭聲和呼救聲。在距離翻船七八米遠的地方他們熄了火,從東側(cè)劃到翻船的下游。落水者還在漂浮。

  他們看到水面上人在浮浮沉沉,都在哭喊,“不知道哪個地方是孩子,哪個地方是大人”。

  趙同亮讓趙同斌控制船,自己跳進水里,向三四米遠的一個小女孩游去。

  趙同亮身高1.77米,下水后沒踩到底。他在漁船上打過工,在外海游過泳,自認為水性“很精”。還沒游幾下,這個見過大風浪的人就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向水下墜去。

  他連嗆了四五口水,“差點背過氣”,發(fā)現(xiàn)一個中年女人拉住他。她緊緊抱著一個小女孩。他繞到那人背后,托著她的背向救生艇游去。“水里救人,千萬不能在前面,被救者會出于求生本能死死抱住你。”他說。

  趙同斌看到趙同亮沉入水里,也跳下了水,接著又看到他浮上來,便去把另一側(cè)的人推到救生艇邊上,再爬到船上拉人。

  兩人先把女人抱著的小女孩推到救生艇上。中年女人較胖,趙同亮右手拽著救生艇邊緣的扶手,用左膝蓋頂住她的后背,趙同斌在船上連拖帶拽,拉了上去。

  趙同亮遠遠望見,另一個小女孩仰躺在水面上,距他5米左右,越漂越遠,腦袋在浪花里一浮一沉。他趕緊游過去,托住小女孩的后頸向救生艇游,“畢竟是個小孩子,身體輕。”

  他們的救生艇和翻船依然在順著水流向西南漂。趙同亮把不省人事的小女孩推到船上,大喊“趕快心肺復蘇”。趙同斌立即在救生艇上施救。

  兵鋒應急救援隊是2020年5月成立的,有35名隊員,包括趙同斌、孫興坤在內(nèi),超過一半是退役軍人。他們平時在青島的海上、河里集訓,心肺復蘇、水域救援是必修課。趙同亮沒當過兵,他平時在工地上打工,年輕時受雇出海打魚。

  趙同亮來回兩次帶人游泳,累得手幾乎抓不住救生艇。聽到船上喊“救活了!救活了”,他感到熱血上涌,“一瞬間很高興,人活了嘛”。又聽到船上在哭喊,“還有一個!還有一個”,他拽著扶手,撐高身子去看落水的人在哪里,渾濁的浪打在他眼睛上,眼前一片模糊。

  藍天救援隊的譚立這時正在朝小男孩游去。

  譚立已經(jīng)救了4個人。他駕駛一艘30匹馬力的救生艇開到翻船旁邊,用手拽起一個穿著救生衣的落水者,本打算讓他操作救生艇,自己繼續(xù)在艇上撈人,但那人不會控制這條較大的救生艇,譚立只得下到水里救人。

  譚立把扶著翻船邊的1個老人、2個孩子帶到救生艇上,又把一條連著救生艇的繩子遞給爬到翻船底部的趙文行夫婦,讓他們抓住,防止翻船漂走。

  水流太急,趙文行沒抓住繩子,向下游漂去。他們用手去抓旁邊的樹枝——行道樹的樹干已經(jīng)被水淹沒,他們連續(xù)過了四五棵樹才抓住。

  趙文行看到自己的一個男同事漂在水里,把一根樹枝伸給同事,同事用力過猛,拽斷了樹枝,幸好,趙文行抓住了斷枝,把他拖了過來。

  到后來,除了兩個扒在樹杈上的男人、漂走的小男孩和奮力向小男孩游過去的譚立,其他人都已被救上了船。翻船和兩艘救生艇在漩渦的帶動下聚到一起。

  男孩的媽媽和姐姐都在呼喊。譚立最后看到小男孩在十字路口往西漂去,“頭朝下,一動不動”。譚立也在漂著,連救4個人后,筋疲力盡!霸酵沁吽髟郊薄,他覺得再游一下就要“不行了”,用最后的力氣抱住一叢樹枝,向人求救。

  趙同亮和趙同斌趕到,把譚立拉上船,又向小男孩漂走的方向開去。找了大約半個小時,沒看到人。

  這時,孩子的急得想要跳船尋死,被幾個人死死摁住。

  那個通過心肺復蘇獲救的女孩在嘔吐,他們向東邊岸上開去,要去給她找救護車。沒等靠岸,趙同亮沖著岸上的救援隊員喊,“快去救人快去救人,水里還有人!”在場的兩艘船迅速向十字路口開去。

  上岸后,年輕的媽媽抱著女兒痛哭。趙同亮也跟著哭了起來,他想到自己的7歲孩子,“撫養(yǎng)了七八年,突然失蹤了,父母是個什么心情。”

  譚立上岸后取出手機報了警,趙文行的手機在水里丟了,借了譚立的手機給親人報了平安——正是手機上這個通話記錄,讓譚立后來得以找到在場者。

  趕來支援的其他救援隊、消防隊員、民警等人,一直在尋找那個小男孩,到次日凌晨,這些人的頭盔照明燈電量陸續(xù)耗盡,仍沒找到。

  在災區(qū),民間救援隊向當?shù)刂笓]部或應急管理部門報備后,一般承擔轉(zhuǎn)移居民和消殺防疫任務。兵鋒應急救援隊的首批隊員7月22日駕車到了新鄉(xiāng),主要負責轉(zhuǎn)移受困居民。8月1日,趙同亮回到了青島。他和趙同斌提起小男孩就掉淚。他們覺得,雖然救起14個人,但對沒救起的那個孩子,更多的是感到對不起,“覺得這一生對不起那個孩子”。

  趙同亮說,那個男孩距離他們大約15米,本著先近后遠的原則,他們必須先救更近的落水女孩。水深流急,男孩瞬間就不見了。

  小男孩失蹤后,他的家人發(fā)布了尋人啟事。7月27日,在失蹤4天后,他的遺體在一處樹叢中被人發(fā)現(xiàn),500多米外是他的家。

  7月27日晚,譚立從通話記錄里找到趙文行的親人,又輾轉(zhuǎn)找到了兩名獲救者。一名獲救者對他說:“船上還有3個同事,都可以幫你證明!

  7月28日,譚立找到了這家人。孩子的父母不斷向他彎腰道謝。那位母親的嘴角忍不住向兩側(cè)抻著,眼里憋著淚水。

  在塑料船上時,她一手摟著女兒,一手拉著兒子。翻船時,她在水下把女兒向亮的地方推去,等她從水里露出頭,只看到“小妞在船上”,沒看到兒子。

  她記得女兒大喊“弟弟漂走了”,隨后的記憶是空白的。她不記得自己是被誰救的,腦子里只有孩子。

  譚立本不愿意打擾這一家人,他哭著說,在網(wǎng)上,有人批評他們給民間救援隊“抹黑”。

  孩子奶奶用河南方言對譚立說:“俺們感謝不盡,俺不會說孬話!

  事后,牧野區(qū)警方查明,那艘塑料船的駕駛員,也是一個當?shù)貋韼兔D(zhuǎn)移居民的人,“村里年輕人都有幾個好朋友,常在一塊玩的,當時社區(qū)人都急著轉(zhuǎn)移,他們能幫忙聯(lián)系找船,也是自發(fā)的好心,不專業(yè)出了事!币晃痪鞂τ浾哒f。

  “都是好意,都是想救人,這個時候誰也不會想害人!毙∧泻⒌氖鍫敔斦f,“俺也不追究任何人的責任,這是俺們一家共同商量后決定的,都是好心。”

  男孩的親屬和社區(qū)干部起草了一份書面的證明,摁上紅手印,讓譚立帶走。對那條塑料船的駕駛員,他們在證明中也稱他為“愛心人士”。

  譚立把這份證明出示給了一些質(zhì)疑者,對于那天的細節(jié),他們決定以后不再提。從譚立那里看到家屬摁上手印的證明,趙同亮沒有再去找他們。他不想打擾那個悲傷的家庭了。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耿學清 來源:中國青年報

編輯:陳少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