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隗延章
發(fā)于2021.3.22總第988期《中國新聞周刊》
傻子被仇人殺死，靈魂與肉身分離，飛上天空。那飛升的靈魂看著腳下的土地說，“如果靈魂真有一個輪回，我還是愿意回到這片土地。”隨后，塵埃緩緩落下，太陽升起。
這是話劇《塵埃落定》結尾的一幕。這部話劇改編自著名作家阿來的同名小說，由胡宗琪導演，曹路生編劇。3月26日起，陸續(xù)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7個城市巡演。制作這部話劇的團隊此前也一直運營著陜西人藝版話劇《白鹿原》和《平凡的世界》。迄今為止，《白鹿原》已累計演出400余場，《平凡的世界》已累計演出百余場。
“文學性在回歸話劇舞臺�！辈苈飞f，“過去十幾年，國外種種戲劇流派涌入中國，現(xiàn)在所謂的后現(xiàn)代戲劇也好，后戲劇劇場也好，文學性是大大削減的。《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塵埃落定》的出現(xiàn)是一種轉向。”
保留阿來的語言
早在17年前，曹路生便接到成都話劇院導演查麗芳的邀請，希望他能將阿來的小說《塵埃落定》改編成話劇。彼時，曹路生正在上海戲劇學院的《戲劇藝術》擔任外國戲劇專職編輯，他曾研究過原始戲劇，一直對西藏題材的戲劇頗有興趣。
曹路生一口氣讀完了《塵埃落定》，作家阿來的敘述語言讓他著迷，尤其是小說主人公傻子的內心獨白�！鞍韺懥耸嗄甑脑姼�，才寫這本小說。語言中有詩意。其中有的詞語，是藏族語言和漢語融合出的詞語，這是其他小說中所沒有的�！辈苈飞鷮Α吨袊侣勚芸氛f。
也正因為看重阿來原著中的語言，曹路生在改編時有意保留了主人公傻子的大量內心獨白，并以此貫穿劇本，“讀原著的感覺，就像傻子從頭到尾在跟你交心，講述他對整個土司制度滅亡的情感，他的愛情，他對父母的感情，你會完全沉浸在里面。”曹路生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劇本的體量要遠小于小說，他刪減的過程中，保留了復仇線和愛情線，并將小說中的多位女性凝練為三位，名字都叫卓瑪。
遺憾的是，曹路生改編的劇本，在創(chuàng)作完畢之后17年里，除了2008年左右在中央戲劇學院制作過一場畢業(yè)大戲之外，一直未被編排成商演話劇進入大眾視野。而在這期間，《塵埃落定》已經陸續(xù)被改編為電視劇、川劇、歌劇等形式上演。在曹路生看來，其實話劇是最適合改編的一種形式，“作品精髓是傻子的內心獨白。舞劇要跳，歌劇要唱，電視劇要呈現(xiàn)復雜的情節(jié)，只有話劇是最適合呈現(xiàn)內心獨白的�！辈苈飞f。
就像話劇一樣，阿來的小說《塵埃落定》當初出版時，也面臨波折的命運。1994年，正在一所學校擔任歷史老師的阿來，耗時4年，走遍四川阿壩地區(qū)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研究這里曾有的十八家藏族土司的來龍去脈之后，完成了這部長篇處女作。小說描寫了一個聲勢顯赫的康巴藏族土司，在酒后和漢族太太生了一個傻瓜兒子。這個人人都認定的傻子，卻有超時代的預感和舉止，最終成為土司制度興衰的見證人。
作品完成后的幾年中，《塵埃落定》被十幾家出版社退稿。彼時，正值出版社市場化改革，流行的是通俗小說，大部分編輯都認為這樣書寫少數(shù)民族故事的純文學沒有市場。1998年，在阿來已經不抱希望的時候，人民文學出版社將該書出版，如今已累計銷售超過200萬冊。2000年，年僅41歲的阿來憑借《塵埃落定》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成為茅盾文學獎史上最年輕的獲獎者。
異域文化可能是加分項
《塵埃落定》出版22年之后的一天，成都索菲特酒店的咖啡廳里，作家阿來、編劇曹路生、導演胡宗琪、演出商張力剛聊了兩個小時。最終，阿來決定了《塵埃落定》話劇改編權的授權，并答應擔任這部話劇的文學顧問。
將《塵埃落定》改編成話劇，是由張力剛最早推動的。張力剛是九維文化的董事長。早些年，他的公司業(yè)務以引進《巴黎圣母院》《搖滾莫扎特》等國外劇目為主。這幾年，他增加了國內經典文學改編話劇的業(yè)務線，陸續(xù)運營了陜西人藝版的《白鹿原》和《平凡的世界》等話劇。
原著的讀者數(shù)量，是張力剛決定是否將其改編為一部話劇重要的考量標準�！皢慰垦莩龅挠^眾，是不足以支撐(一部話劇)的。但文學的覆蓋面要比演出大很多，兩者又有天然的契合度�！皬埩倢Α吨袊侣勚芸氛f，去年找合適的改編作品時，他還考慮過《圍城》和《城南舊事》，但因難以拿到版權而作罷。
最終，他將目光放在阿來的《塵埃落定》身上。這部作品有廣泛讀者，并且有曹路生已經寫好的劇本，會省去重新研發(fā)劇本的時間成本。但張力剛起初的一個顧慮是：一個講述偏遠藏區(qū)土司制度消亡的故事，能否打動生活在大都市中的觀眾？
張力剛在閱讀原著之后，打消了顧慮。《塵埃落定》的外殼雖然是遠離于現(xiàn)實都市生活的故事，但內核是普世的，“一個家族從興盛到衰亡，最后白茫茫一片什么都不見，和《紅樓夢》是一樣的�！睆埩倢Α吨袊侣勚芸氛f，在內核足夠普世的情況下，藏區(qū)的文化，恰恰可能是在視覺觀賞上的加分項。
張力剛決定邀請導演胡宗琪執(zhí)導。胡宗琪是總政歌劇團一級導演，此前曾執(zhí)導陜西人藝版《白鹿原》。在張力剛看來，胡宗琪改編文學經典非常注重忠于原著，這與張力剛的理念一致，“改編應該是‘高原之上建高峰’，你必須得先爬上高峰，然后在高峰上面，你再去造一座自己的高峰�！睆埩倢Α吨袊侣勚芸坊貞�。
本土劇團演本地戲
正式排練前，導演胡宗琪在太湖邊閉關了一個月。他看了至少10遍《塵埃落定》，也瀏覽了所有關于該書的論文，最終將《塵埃落定》每一場戲的分鏡頭畫了出來。
起初，團隊考慮過主要使用藏族演員，以此貼合原著中人物的背景。但實際制作中發(fā)現(xiàn)，漢語表達能力強的藏族演員并不多，而臺詞又是這部話劇最重要的部分。最終，團隊還是選擇了以漢族演員為主的班底——四川人藝。
拍攝改編一部有地域特色的作品時，使用本土的演出機構表演的方式，是張力剛在運作話劇《白鹿原》《平凡的世界》之后摸索出的方法。《白鹿原》和《平凡的世界》是發(fā)生在西北的故事，均由陜西人藝的演員出演，而發(fā)生在西南的故事《塵埃落定》則由四川人藝的班底出演，這順理成章。
此外，《塵埃落定》中有魔幻、超現(xiàn)實的情節(jié)。為了在舞臺上實現(xiàn)這一點，請來魔術師團隊設計機關。原著中一個情節(jié)是：偷罌粟種子的賊將罌粟藏在耳朵里，被抓到之后，要求將自己的頭砍下來，送還自己的主人。最終主人將頭顱埋在土里，長出了罌粟花。舞臺上，團隊用機關將頭顱中長出罌粟的畫面完整呈現(xiàn)。
正式排練是1月4日開始的。張力剛去排練現(xiàn)場探班，發(fā)現(xiàn)胡宗琪導戲的方式頗為不同。多數(shù)導演喜歡到了現(xiàn)場之后，通過多次嘗試、試錯之后，再確定演員的調度方式。而胡宗琪則是在排練前，便將細節(jié)全部想好，現(xiàn)場的工作只是構想的執(zhí)行。此外，胡宗琪不依賴于用明星，在舞臺上希望所有演員都在戲里頭，而不是要凸顯某一個人。
胡宗琪導戲的風格，被圈外廣為人知是從他2016年執(zhí)導話劇版《白鹿原》開始的。這部沒有明星、使用陜西人藝班底的話劇，被認為高度忠實于陳忠實的原著。上演那年，正值陳忠實過世，話劇本身過硬的質量，伴隨著人們對陳忠實的追憶之情，讓這部現(xiàn)實主義話劇的口碑和影響意外出圈。也正是從這一年起，中國舞臺上的原創(chuàng)本土話劇開始從先鋒表達向現(xiàn)實主義和經典名著改編慢慢回歸。而在此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原創(chuàng)話劇能引發(fā)公眾關注的作品幾乎都是先鋒話劇，其中以1990年代中后期孟京輝導演的《我愛xxx》《戀愛的犀�！返茸髌窞橹饕�。而傳統(tǒng)話劇，除了《茶館》等名作之外，一度少有能引發(fā)話題的制作。直到《白鹿原》之后，這樣的名著改編的現(xiàn)實題材話劇才又一次成為潮流，而《塵埃落定》正是這一潮流下的最新作品。
編劇曹路生看來，這是戲劇史上常見的“螺旋式”發(fā)展過程，“會有那樣一個階段，否定文本，一定要把各種先鋒元素加進去，但實驗完了一遍，又會有回歸�！辈苈飞鷮Α吨袊侣勚芸氛f。
《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