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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島傳》:重塑歷史出發(fā)與抵達之地
2021年03月04日 11:09  來源:南海網  宋體

  傳記是我們古老而悠久的敘事傳統(tǒng),“敘一人之始末者為傳之屬,敘一事之始末者為記之屬”。魯迅先生對這個傳統(tǒng)中最璀璨的明珠——《史記》作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判斷,又精準指出了這種文體的跨界性:它既是歷史的,也是文學的。這種文體的寫作既要有史料作為事實支撐,也需要發(fā)揮“歷史學的想象力”,還原歷史現(xiàn)場,讓故去的人事得以形象地還原。然而“文勝質則史,質勝文則野”,對度的把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傳統(tǒng)的以中原為中心的歷史敘事中,邊疆往往是一種不重要的對象,這種地理空間的不平等,會積累轉化為一種時間重量上的不平等。比如海南島,今天可見最早的本土詩文文獻要晚至唐太宗貞觀后期,地方志資料則又多集中于明清,唐宋島情也主要靠正史、地理志和一統(tǒng)志等文獻才能勉強補綴成篇。島上主要族群之一的黎族至今沒有自己的文字。在這樣近乎“無米之炊”高難度的寫作條件下,一部三十余萬字的大著《海南島傳》的問世,尤顯珍貴。

  孔見的《海南島傳》基本上以年代為序,從地理空間上海南島的誕生,到歷史上漢代的伏波開瓊、南北朝時期冼夫人的傳說等,有條不紊地在時間隧道里穿行。由隋朝楊綸開啟的千年流放史占據(jù)了全書近乎一半的篇幅,涉及到唐宋的官員王義方、韋執(zhí)誼、李德裕、李綱、李光、趙鼎、胡銓等,當然其中名氣最大的是蘇東坡。但海南不僅僅是帝國王朝的流放之地——大眾歷史文化想象中最廣為人知,甚至是唯一的標簽——還是一個儒釋道三教匯集之地。海南儒學的雙峰邱濬、海瑞;佛教高僧鑒真、憨山大師;海南道教集大成者白玉蟾都出現(xiàn)在這部傳記中,還有作為基督教傳教士的利瑪竇,也與海南人王弘誨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三亞的伊斯蘭古墓,南海海神、峻靈王、伏波將軍、媽祖、一百零八兄弟公等諸多民間俗信也在這部大著中逐一浮出。海南島雖孤懸海外,卻并非想象中的文化邊疆,而是文化千絲萬縷交匯、回響之地。海南島是信仰之島,也是文化之島。這種文化復雜交匯的維系和傳承,通過明代向中原輸送邱濬、海瑞、王弘誨等高級官員放射出來,也培育出獨具風采旁枝斜逸的清代海南詩人,當然也隱伏流淌在當代海南文人中。

  與內陸相比,海南島更有生猛剛烈、堅韌頑強的一面。歷史上有不斷騷擾的海盜和反抗的軍民,方志里不絕涌現(xiàn)的烈女,到了近代以后,為生計遠渡南洋求學、經商的海南人王紹經、何達啟、吳乾椿、顏任光、陳序經等,無不展現(xiàn)了海南島的性格,宋氏家族更讓海南島在現(xiàn)代史上聲名赫赫。這種堅毅的品性造就了從海南島走出的國共高級將領張云逸、葉佩高等,誕生了革命史上熠熠生輝的馮白駒和紅色娘子軍,以及令人驚心動魄的解放海南島戰(zhàn)役,這些無不與新中國的歷史息息相關。

  海島人物剛烈,植物也堅硬!逗D蟼鳌奉H為彰顯地將“沉香”和“黃花梨”各列一章,亦為之立傳。這兩種聞名遐邇、溝通人神,為王公貴族文人墨客所迷戀的神秘珍貴名木,不僅“一片萬錢”,也充滿文化象征意味。其實,沉香和黃花梨作為象征之物,可以說是《海南島傳》諸多歷史人物的隱喻和化身。那些千年流放的高官文人,像沉香一樣,他們名聲的香氣來自于自身經歷的傷痛和病患——健康的白香木是不能結出香來的,只有受到某種傷害和摧殘的樹木,才能分泌出具有愈合機制的香脂,經過歲月的沉淀和醇化,才成其為沉香。而名貴的黃花梨堪稱為“慢生活”的經典,不急于要成什么材料,一副與世無爭、悠然自得。作為一種喬木,其外觀乏善可陳,但其璀璨的品質體現(xiàn)在它的芯材。芯材被稱之為“格”,花梨木只有長到一定年齡,才能形成樹木內里的密度極高的“格”,花梨木近乎不朽的品質,其優(yōu)雅和瀲滟,是出奇的漫長時間的饋贈。這是千萬年來海島大自然對文人的教育,也是文化賦予海島的品質。正如作者在后記里自謙:“折斷了多余的翅膀之后,我徹頭徹尾地成為一個土著,一棵長不大的花梨木。”

  《海南島傳》的寫作引證史料數(shù)以百計,經史子集,海納百川。極為粗略的統(tǒng)計有《周禮》《禮記》《尚書》《史記》《漢書》《隋書》等經史,《大學衍義補》《楞嚴經》《莊子》《白玉蟾真人全集》等子部,以及白居易、李德裕、蘇東坡、清代諸詩人等詩作,僅涉及蘇東坡的作品便達六十余首。除此之外,今人的研究著述,通史或專門史類也欲搜羅大全,楊德春《海南島古代簡史》、郝思德《海南史前考古概述》、周偉民、唐玲玲《海南通史》、周泉根等《海南歷代貶官研究》,人物傳記或回憶錄如《馮白駒回憶錄》、張興吉《日軍侵占海南島始末》、馬白山《浴血天涯》、張正隆《戰(zhàn)將韓先楚》等均在作者的閱讀視野中。大量資料地使用,使敘事豐沛,也體現(xiàn)了作者深厚廣闊的學養(yǎng)。但《海南島傳》也表現(xiàn)了作者“歷史的想象力”。一方面,在材料的選取上,作者能夠“入乎島內而出乎島外”(海南島原始史料的匱乏,作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拘泥于機械僵化描述島內人事,凡是與島相關的,都納入《海南島傳》。比如冼夫人是否登臨海南島正史并無記載,但作者認為“即便她本人沒有來過海南,身影未到而神威俱在,也是一種真正的降臨”,故而將冼夫人納入本書。很多貶官在海南停留的時間很短,但作者仍然以知人論世的方式,將涉及到的人物生平較為詳細地進行介紹,讓只是在海南島停留卻留下巨大名聲的名字變得豐滿立體。另一方面,在史料的選取上,作者也不拘泥死板,不乏引用一些奇崛想象的記載,如《正德瓊臺志·仙釋》來講白玉蟾的年齡,《乾隆瓊州府志·仙釋》來講李光兒子夢見死亡。這些史料,令本書多了一些傳奇色彩。另外,在一些不易考證的事實上,提出合理的可能性和猜想,令故事的可能性更強。比如“清代詩人的生活”一章末,“到底是因為他曾經接濟過那位國民黨要員的祖上,還是對方做過什么傷了陰德的事情,才以如此隆重的方式來補償,實在無從考證。如今,吉章簡與吉進銅皆早已作古,那段歷史舊賬,不論是恩是怨,都算是結清了!边@些頗具想象力地敘述,如同貼著地面的飛翔,令作品既有厚重感,也有一種輕盈、靈動的風格。

  然而,本書最動人之處是強烈的抒情性。作者對筆下的人物有深情,談到紅色娘子軍瓊花,“為了能夠過上有尊嚴的生活,她付出了生命的全部,雨季的萬泉河在為她號啕”;論及民國將領葉佩高,“他對世界的遺忘是這樣的徹底,正如這世界對他的遺忘”;甚至對于被妖魔化的女海盜鄭一嫂,作者也有現(xiàn)代視角的再評價,“實際上,作為水上人家的女兒,鄭一嫂堪稱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權主義者,她以明文的律條,禁止部眾侮辱良家婦女、打劫窮苦百姓,同情之心惻隱于懷,算是一個有道之盜”。作者對海南島更充滿自豪之情,他感嘆明代海島文人到中原投身政治,“一個人口稀少的孤島上,竟然有那么多人活躍在明代的政治舞臺,其中不乏政聲斐然的人物,實在是令人刮目的事情”,驚訝于“從黃埔走出的海南籍將領,將級軍官數(shù)以百計,僅文昌一縣就將近二百人”,“在這支由共產黨人掌握的裝備精良、作風雷厲的部隊(孫中山大元帥府的鐵甲車隊)中,海南人占有頗高的比例”。海島的植被萬物亦令人贊嘆,沉香、黃花梨之名貴自然不在話下,人所鮮知的海南島南繁基地,其實是中國農作物種子的繁育基地,每年有數(shù)千名科研人員到海島育種,這雖然沒有給海南人帶來豐富的經濟實惠,然而造福國民,如作者所說,“直至今日都很少有人知道,他們吃的每一粒米里,都有著來自海南島無聲的祝福。”

  作者以個人身世的自述作為了《海南島傳》的全書后記,“自這座小島從大陸裂開的剎那,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感同身受地發(fā)生在我的心口”。孔見已經與海島化為一體,海南島“既是出發(fā)之地,也是抵達之地,一個可以頂天立地地站立的地方。世界雖然浩瀚,但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得去走遍,傳說中的九壇金、九壇銀,早已埋藏在這島上,地里、水里、風里,幾乎無所不在!边@種跨越時空的深情,是作者寫作本書最大的支撐,也是本書成為一部優(yōu)秀傳記的根本力量。通過《海南島傳》,他提供了重新審視中國歷史的一個視角,而中國歷史也濃縮在這一方海外的土地上。他有最純凈的陽光和水,有中國文化的每一個要素,有驚心動魄的歷史,有深情款款的人物,看完《海南島傳》你會由衷地同意作者的意見:“這座島嶼顯得那么完整,具足生命存在的全部要素!

  2018年美國學者謝健的著作《帝國之裘》,獲得美國亞洲歷史學會列文森獎。從獨特的角度解讀中國的歷史——中國歷史不僅僅是關于漢人的故事!逗D蠉u傳》在某些方面,跟《帝國之裘》有著同樣的視角和意義。作者從一個全新的邊疆的視角切入,從沉香、黃花梨這些物產在中國文化和歷史中扮演的角色入手,選取極具代表性的歷史人物和事件,帶我們走進歷史的深處,重現(xiàn)了作為邊疆的海南島跟中國大陸、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的諸種緊密關聯(lián),也重新解讀了中國的歷史——中國歷史不僅僅是大陸和中原的故事,也是海南島的故事。

  李寧,天涯雜志編輯部主任,海南師范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生

編輯:葉霖嘉